除了陈亮之外,浙东学人都有立朝的经历,而大部分时间则在地方任职,在朝所任官职亦没有特别显赫的(247)。但他们对现政却表现出了热切的关注,并且积极干政,主要通过廷试对策、伏阙上书、轮对(248)等方式,将自己的政治见解上达帝廷,希望藉自下而上的进谏对现政施加影响,使自己的外王理想得以实现。
吕祖谦在理学集团中威望颇著,他与朱熹等人声气互通,成了理学力量在朝廷中的重要代言人。吕氏利用每次入都奏事的机会具陈自己的政治主张,希望能感悟君心,革新政局。他入都轮对有两次,一次在乾道六年,时任太学博士的吕祖谦上书,主题是希望孝宗本人“宅心制事,祗畏兢业,顺帝之则”,用人方面做到“亲贤远佞,陟降废置,好恶不偏”,人事进退得宜,优劣得所。在总体规模上“规模审定,图始虑终,不躁不挠”。如果能把握好这一本原,则一切皆能如网在纲,有条不紊。(249)一次是在淳熙四年,吕祖谦兼国史院编修官和实录院检讨官,在此次轮对中,他强调主上要加强心性修养之功:“人主一心,实治乱安危之所从出。所患者,夺于多欲,则其心昏蔽而不能宰制万事。”“臣愿陛下虚心屈己,以来天下之善,居尊执要,以总万事之成。”(250)吕祖谦在《馆职策》中对此说作了更为详尽的发挥,认为“治道有大原,不本其原徒欲以力求,斯世君子许其志不许其学,天下之事要不可以力为也”(251)。治道之序,当先治内而后外攘,而治内之务莫先于抓住“大原”,则举一纲而万目张,总一事而万事成。
孝宗虽为奋励有为之主,但是他的以内批断事,不免于刚愎之失;且又宠幸曾觌、龙大渊、甘昪等佞幸,阻塞了理学力量以清议干政之途。吕祖谦的奏议盖针对孝宗骛于细事的专断作风和宠信谗佞而发。吕祖谦屡次强调总持“大本”以纲举目张的政治思想,其所谓“虚心屈己”,便是要孝宗屏去私欲的蒙蔽,以天下为心,无所偏私。在吕祖谦看来,正心术乃是为君主者的首务,只有通过“内圣”的道德践履,才能成就政教事功方面的“外王”宏业。这和朱熹在《壬午应诏封事》、《庚子应诏封事》中以“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252)作为治道之序来劝说孝宗,是异曲同工的。而同朱熹相比较,吕祖谦这种倾向表现得更为明确,他尤其强调君主的“进德之序”。比如朱、吕的一次通信中,朱熹提出应当效法井田之制,吕祖谦便提出了不同意见:“向见论治道书尺,其间如欲仿井田之意而科条州郡财赋之类,窃谓此固为治之具,然施之当有次第。今日先务,恐当启迪主心,使有尊德乐道之诚,众建正人以为辅助,待上下孚信之后,然后为治之具以次而举可也。傥人心未孚信,骤欲更张,则众口哗然,终见沮格。虽成功则天,本非君子之所计,然于本末先后之序为有憾焉,则不可不审也。”(253)
人主心术的邪正关乎治道的善与不善,这是理学家致君行道的普遍思路。他们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作为政治的起点,认为君主有良好修养德性才有良好的政治,而对于统治的实际效果则关注不多。所以总的来看此说难免于迂远而不切事情,吕祖谦之论亦不外此,故而并不为孝宗所喜,没有收到所期望的效果。
较之吕祖谦,浙东其他各家的治道主张则显得明确而直捷。他们摆脱了理学家那一套迂腐的格正君心而后推明大道的“内圣”说教,直接以“外王”事功激励主上。特别是陈亮和叶适,他们在一片因循苟且的颓堕风气中振励奋发,力图革除弊政,实现宋室的真正中兴。
陈亮性情骨鲠,他几乎终生都是一介布衣,但为恢复故疆奔波呼号,耗尽了心力。乾道五年,陈亮会试落第后,伏阙奏《中兴论》,由五篇文章组成,认为现在夷狄君主怠惰,宜早图之,以雪二圣被掳之耻。但欲图外攘则应先务内修,详为规划,周密筹策攻守之计;《论开诚之道》希望孝宗在用人方面“慷慨果敢而示之以必为之意,明白洞达而开之以无隐之诚”。《论执要之道》劝谏孝宗不必事事躬亲,殚精竭虑而无所收效,实际是对孝宗的专断作风提出的批评。《论励臣之道》希望孝宗以身作则,与群臣上下齐心,反对懒散怠惰,蹈习故常。《论正体之道》指出君臣各守职分,共同倾力于恢复大业。《中兴五论》涉及内政、用人、君臣协力同心等诸多问题,而其最终旨的乃在实现恢复。(254)陈亮的一腔汲汲于国家命途的忧患情怀凛然可见。但是《中兴五论》上书未报,孝宗根本没有看到,因此陈亮所陈的恢复长策只能是一场幻梦。(www.xing528.com)
但陈亮为国运的求索并未就此停止,目睹宋廷渐渐习惯于偏安一隅,国势日以困竭,他在淳熙四年由乡野奔赴临安再次向孝宗皇帝上了三次书。此三书与《中兴五论》相似,涉及内政制法、恢复大计、兵财措置等内容,但是较之《中兴五论》措词更为激烈,慷慨忧患之情溢于言外。《上孝宗皇帝第一书》提出中原乃天地之正气,天命之所钟,一旦沦于夷狄之手,天地正气乃湮郁不伸。国家所当务者,乃为立定大本,革除琐屑细密之弊。陈亮还以雄鸷的眼光,提出移都建业、经理荆襄的战略主张。《第二书》重申要励志复仇,不能再延宕无休,必须肃清内政,用人明辨邪正,废黜庸者,而后始能成就大事。《第三书》希望孝宗能够与臣民和衷共济,人人知国耻之当雪,仇耻之当泄;并能变通旧政,更革规矩,振励士人之气,最终乃能复开百年之基。陈亮的上书以恢复为中心,历数自宗周春秋以来戎狄华夏消长之大势,借古以明今,严华夷之辨,使华夏气脉盛张,中国正气复伸。
陈亮连续三次上书,直言无隐,无所避忌,文字间有一股郁愤之气。孝宗也大为震动,但是由于陈亮对答时触怒赵雄,并且因为曾觌欲将陈亮居为“奇货”,私下欲与之结好,陈亮却“逾垣而逃”,得罪了曾觌(255),使得陈亮未能得到孝宗的召见。他欲为君主导夫先路,打破偏安窘狭、建立汉唐功业的恢复主张再次化作了泡影。陈亮虽经数次努力,由于未能“得君”,故而“行道”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相较于吕祖谦以启迪主心为改革弊政的第一要务,陈亮为国土恢复而发出力行王霸之道的呼吁,永嘉学者叶适的着眼点更在内政和制度改革方面。为了改变国家积弱不振的局面,叶适构想出了一个宏大而细密的政治改革蓝图。早在二十五岁时,叶适就向当时的签书枢密院事叶衡上书,极论天下大事,他从事功思想出发,畅论南宋外患和战守之策,而后求其病因,归结于内政,并要求叶衡“酌古今之变,权利害之实,以先定国是于天下,然后收招废弃有名之士,开辟和同之论,息朋党之说”(256)。然后推行军政、民事方面的具体庶务。
淳熙五年戊戌,叶适以进士第二名登第,当年有《廷对》,认为孝宗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但是却没有尺寸之效,原因首先在于用人失当,丞相、御史、谏官失职;其次在于士风颓堕,烂熟萎靡;再者,兵费太重,经费匮乏。所以叶适要求主上“使宰相得其道,谏官得其职,近臣与大计,儒者守常度,至于宏大规模于文法之外,振起人才于名义之中,减兵费,宽民力,治官之冗滥,去吏之弊害”(257),修明内政,而后才可能洗雪国耻,复还故土。他最宏大的规划则集中体现在他淳熙十一年所作的《贤良进卷》中。当年孝宗开制科,诏求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叶适乃进《进卷》八卷,约七、八万言。《进卷》畅论宋政之弊与疗复之方,至为详备,体现了叶适纵贯古今的识力和深沉的淑世情怀(258)。淳熙十四年叶适升为太学博士,当年有《上殿劄子》,论当时之弊有四:国是之难,议论之难,人材之难,法度之难。所以当务之急乃在于直面现政,变国是,变议论,变人材,变法度,进行全面的政治制度变革。叶适上此劄子后,“(孝宗)读未竟,帝蹙额曰:‘朕比苦目疾,此志已泯,谁克任此,惟与卿言之耳。’及再读,帝惨然久之”(259)。淳熙十六年,光宗甫即位,叶适乃有《应诏条奏六事》上陈新君。其大要谓主上应先明治国之大体。具体说来,便是更革未善之六事:国事未善,今日之士未善,今日之民未善,今日之兵未善,今日之财未善,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但是光宗庸弱昏聩,未能采纳。
总之,浙东学人屡屡上书,都将恢复作为第一要务,认为这是最大的“国是”,他们的种种筹策便以此为出发点,内容涉及政治、财政、军事的改革以及世道人心等诸多方面,既有极强的针对性,又充满了积极进取的精神。但因为浙东士人的政治之“道”游离于“势”之外,未能成为权力话语,因此他们的大声疾呼所得到的回应却十分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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