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长篇小说《奈何天》分析及研究

情感挽歌与灵魂救赎——读李春平长篇小说《奈何天》^[29]

郝　雨

陕西作家自上世纪80年代形成了阵容强大的“陕军”之后，就在中国文坛上写就了永远难于磨灭的辉煌。而到了新世纪以来，陕西籍的一批新生代作家又迅速崛起，已经在我国文学界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所以，我认为，“陕军”的第二代也正在脱颖而出。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应该说是青年作家李春平。最近我在和陈忠实先生的一次闲谈中表达了我的这种看法，陈先生非常赞同我的这一观点，并对青年作家李春平等新生代“陕军”的创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李春平十年前放弃原籍的工作，打进上海一心要吃文学写作这碗饭。不长的时间里果然还很有出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海是个滩》，被纳入“大上海小说丛书”，使其一举成名。此后的几年之中，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情人时代》，此书登上北京书市排行榜，并获得华中地区优秀图书奖。之后，应上海辞书出版社之约，他将笔触深入中国学术界，创作了史志性报告文学《辞海纪事》，迄今为止，也是我国第一部以大型图书编纂为题材的报告文学，其所涉历史跨度85年，有关辞书编撰的人物和历史事件极其丰富。该书在学术界好评如潮。《新华文摘》和《解放日报》、《文学报》等多家报刊相继摘转。此外，他创作发表了大量的中篇小说，并连续出版了7部长篇小说。根据其中篇小说《玻璃是透明的》改编的同名电影，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随着他的小说大量被转载、连载、连播和改编，李春平竟然很快有了自己的一群“粉丝”，成为青年读者所喜爱的新生代小说家。而今，他的长篇新作《奈何天》更是让人读后难以释怀。完全可以说，这是新千年以来，一部值得称道的长篇佳作。

小说写一个西部贫困县的县委书记杨子晨，他四年前从市委书记秘书的岗位来到山风县任县长，仕途上一帆风顺。他原本勇敢正直、廉洁奉公、极富开拓精神，上任后就大刀阔斧地开展工作，兢兢业业、扎实苦干，将一个全市有名的烂摊子穷县，整治成一个全市响当当的名县。三年后，杨子晨当上了县委书记。上任一个月，就将巨贪公安局长王国强绳之以法。不久，妻子的表妹刘雪然在山风县实习，两人一见钟情，后来东窗事发，表姐表妹之间大打出手，杨子晨与妻子关系破裂。妻子一怒之下，揭发了杨子晨在任书记期间受贿的全部情况。这篇小说所写的就是杨子晨在当县委书记期间的故事，时间跨度只不过一年多，即从2001年春天写到2002年春天。但却活生生展现了一场场的情感拼杀与一个个的灵魂变异。这部小说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是比较出色并使得小说有了较强的可读性和吸引力的:

首先，小说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如杨子晨，蒋也哉，刘雪然，肖像，柳雨佩，王小孩等。尤其是县委书记杨子晨，小说是把他作为一个正面形象加以塑造的，而这样的人物往往是很难把握的，不是容易写空，就是容易写假，再者就是落入脸谱化。这可以从以往的一些小说如《抉择》、《中国制造》等作品中看出实例。这些轰动一时的作品，正面人物往往写得不尽如人意，语言枯燥，形象干瘪，事件的堆砌淹没了人物性格。之所以读者欢迎，主要是因为写了老百姓所关心的社会热点和焦点问题。还有一些作品则把共产党的干部描写得一团漆黑，好像凡是领导干部都是贪官污吏，都不是通过正当渠道提拔上去的。而李春平笔下的杨子晨却是有血有肉，血肉丰满而且性格又极其复杂的人物。从他坚决除掉王国强这个毒瘤，到高桥风景区的建设，到违章建筑的拆除，到打那个贪官村长等。这些情节，处处表现着他为民请命的领导风范，也表现着他为民服务的公仆作风。这是人物主流的一面。然而，他身上也仍然存在着人性中共有的弱点，所以，他终于也后院起火，虽然不免使人为之扼腕叹息，也恰恰使我们看到了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多面性和真实性。

刘雪然也是一个重点人物，她天生丽质，聪明能干，事业心强，一心一意要为山风县的蔬菜建设作贡献。作为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她又有着胆大泼辣敢爱敢恨的特点，明知爱上表姐夫杨子晨是不对的，可她又无力自拔。她梦想着长期跟杨子晨暗暗相处下去，既不破坏他的家庭，也不跟杨子晨结婚。由此越陷越深，最终导致东窗事发。从她的身上，充满了个性解放在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时代特征。一方面是性爱的享乐，一方面是认真地工作。本来二者是互不矛盾的，可在她身上就成了一个矛盾体。她的天真梦想并没有走到尽头就破灭了。

肖像是属于那种讨人嫌的人，也是一个小人，甚至可以称为小丑。他自私，狭隘，报复心强，内心阴暗。由于在宣传部不称职，县委在免去他的副部长职务后，他唯恐天下不乱，千方百计地打探杨子晨和县长蒋也哉的隐私，用望远镜在县委楼顶上窥视，疯狂地进行写匿名信，打匿名电话等种种卑鄙手段，企图置杨子晨于死地。在他以前的好友王国强被捕后，他便打起了王国强之女王小孩的主意，乘人之危跟她发生了关系。他跟王小孩的同居，除了他有一些爱和欲的成份外，很大程度上竟是为了搞到王国强可能留下的赃款。他的贪婪心态暴露无遗。杨子晨对他有个总结性的说法:“此人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灵魂肮脏，内心阴暗。留着他将会贻害无穷!”于是决定将其除名，并劝其退党。这个人物是写得非常成功，也是非常出彩的，他的种种荒诞举动，令人啼笑皆非，也令人拍案叫绝。(www.xing528.com)

在众多人物中，王小孩、叶部长、柳雨佩等人物也都写得有棱有角。而王国强是始终没有出场的一个角色，他的影子却又贯穿小说始终，使读者无处不感到他的存在。这是作者对后台人物描写的成功尝试。

其次，小说在整体结构上巧妙设置了波澜壮阔的矛盾冲突。小说回避了官场小说中常见的领导与领导之间(如正职与副职，党委领导与政府领导)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和反腐倡廉的常规写法，而是把各种矛盾纠葛交错展开:一是领导者身处贫困地区与改变贫困面貌之间的生存环境矛盾，二是免职者(肖像)与决策集团之间的个人矛盾，三是肖像与王小孩情感和利益冲突，四是杨子晨与妻子柳雨佩之间的夫妻家庭矛盾，五是第三者刘雪然与柳雨佩表姐妹之间的恩怨情仇等等。这些矛盾集中地反映着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社会现象，它们相互交织，相互融合，使全书构成了一个格外复杂的矛盾统一体。作为一个优秀的县委书记杨子晨，他跟柳雨佩保持了十多年恩爱的夫妻关系。如果正常发展，洁身自好，杨子晨将前途无量，家庭也会美满幸福。可偏偏出现了表妹刘雪然，促成了杨子晨生活道路的迅速改变;如果杨子晨与刘雪然之间私情不露，他们也不会出现大的波折，可偏偏杨子晨免去肖像职务后，肖像挖空心思要报复他，手段恶劣，用心卑鄙。他的一封封匿名信和匿名电话终于在杨子晨的妻子柳雨佩那里发生了作用。歪打正着地使柳雨佩捉奸成功;如果说暴露后的三角矛盾关系中的某两方能够保持克制态度，即使他们的情感恩怨私下了结，不会有杨子晨的最终狼狈。可偏偏柳雨佩大打出手，刘雪然毫不相让。矛盾迅速激化，迫使柳雨佩拿起了最后的杀手锏，决定玉石俱焚。就是这些矛盾关系的层层推进，使小说高潮迭起，悬念丛生。而人物的内心世界往往放在外在矛盾的起伏转换中表现出来，成为映照他们灵魂的一面镜子，也成为调动读者阅读兴趣、激发阅读欲望的转折点。从这些富于时代特征的矛盾体系中，可以看出作者把握长篇构架的扎实功力，深厚的生活功底，以及精湛的艺术构思。

小说的矛盾构架是谋篇布局的重要基础。在整个叙事过程中，作者善于从人物的情感本身的需要出发，去把握矛盾和事件。该轻则轻，该重则重，该长则长，该短则短。避免了均衡用笔和喧宾夺主。保证了重点人物重点写，次要人物点到即可。同时，作者在叙述中始终保持节制，留有足够的空白交给读者。空白艺术的运用，使全书的文字呈现出跳跃性和强烈的节奏感。开头部分的文字与最后一章的部分文字故意重叠，原因是开头叙述的是王国强的逮捕归案和杨子晨的大刀阔斧，最后一章是写王国强枪毙、县委通讯员安葬和杨子晨走向纪委，首尾紧密照应，丝丝入扣，从而突出了杨子晨和王国强的悲剧色彩。

其三是精彩纷呈扣人心弦的细节处理。李春平是一个想像力极为丰富的作家，他的小说善于讲故事，善于从细节上进行精确描述。《上海是个滩》、《玻璃是透明的》和《城市的一个符号》等众多作品都表现出了这一特点。他总是把细节当成一幅画面来描述，作者的思考和人物的思考都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使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这部小说保持了他的一贯风格。往往一个枯燥的事件，在他的笔下，就会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人物个性也由此跃然纸上。如果说，在一个长篇中，故事情节是骨架的话，那么细节就是紧贴在骨头上的血肉，血必须是流动的，肉必须是鲜活的，情节才能饱满，人物也才立得起来。否则，有再好的故事也是难以支撑的。在这部小说中，细节给读者提供了很大的视觉冲击。杨子晨与刘雪然的初次亲昵，杨子晨给蒋也哉脱袜子，杨子晨走向纪委时的瞬间心态，肖像用望远镜在楼顶窥视他人，柳雨佩在捉奸和她寄信时的内心矛盾，等诸如此类的细节精彩纷呈，都使人物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从李春平小说的总体风格来看，最突出的是其妙趣横生富于张力的语言运用。李春平的语言一贯为评论家所称道。在这篇小说中，他的语言依然是幽默机智，灵动鲜活。这些语言看上去朴实无华，却又显得格外精当准确，而且是艺术化了的文学语言。更重要的是，作者始终活跃着一种语言的创造欲，他常常把理性的东西变成感性的语言，也常常把感性的东西融入自己的理性思考。十分机智，且富于想像和动感。有时，他的语言让读者捧腹大笑，过目不忘。达到了一种可以触摸，可以感觉，可以想像，可以回味，可以咀嚼的奇妙境界。这是他的小说耐读、耐看的一个重要原因。读者通常评判一篇小说是否好看，最简单的标准只有两个:一是故事精彩，二是语言精彩，李春平做到了这两点，而且把握得很好。

一部优秀的小说，或者起码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一定要写好人物命运。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比故事情节的扣人心弦更能从灵魂深处震撼读者。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杨子晨本质上应该说是一个正直善良、刚正不阿的优秀干部，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的利益着想，从省、市、县到普通老百姓都认为他是好官，清官，工作上的成就有目共睹。但却过着清贫日子。甚至在市委开会，他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劣质烟递给别人抽。以前别人给他送礼，他都要训斥他们一通，致使别人不敢给他送礼了。可他在有了情人刘雪然之后，就一步步由一个廉洁奉公的公仆踏上了精神的滑坡。他想不通的是，同是县级干部，为什么别人抽的是名烟，喝的名酒，穿的是名装，用的是名牌?他为什么就这样穷酸?当部下头几次给他送礼时，他还真心地拒绝过。如同他认真细致的工作一样，在对待送礼的事情上，他也是小心翼翼的。客人一走，他就用笔记本记下来。后来便成了妻子攻击他的证据。其实他已经意识到这样不对，可他又管不住自己。妻子柳雨佩来山风县玩耍，仅几天时间，就收了10多万元的礼物。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金钱和女人是男人们尤其是有权力的男人们不可抗拒的两大因素，凡是悲剧人物几乎都逃脱不了这样的人生轨迹。杨子晨也逃脱不了。面对聪明漂亮的刘雪然，令他如痴如醉，不能自持。于是导致了夫妻反目。可喜的是，杨子晨这个人物，并未像其他官场小说里的人物那样，一旦有了情人就为所欲为，滥用职权，置国家和集体利益于不顾。他自始至终地把百姓利益看得最重。而把收受礼品看成了一件小事，把情人看成了婚姻之外的感情补充，因此，在他的思想意识里，他与刘雪然的感情纠葛根本不会影响到家庭，也不会影响到工作，只是他的个人隐私，是别人管不着的。实际上，享乐主义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是根深蒂固了，性爱成了调动他工作积极性的一个方面。即使在偷情的关键时刻，一遇到公事，他也拔腿就跑。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许多可敬可爱、光明磊落的方面，同时也时刻为他的隐情捏一把汗。作者正是用这种悲悯和同情的心态来完成这个人物塑造的。说到底，他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污吏，但又不可否认他是一个政治上和仕途上的失足者。他用他的行为，演绎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写下了一曲悲壮的情感挽歌。因此更加令人惋惜，使人痛心。这就决定了这个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刻性。杨子晨这个人物，在当代文学中，是一个独具风采的人物形象。在现实生活中，具有特殊的警示意义。

如今我国已进入经济建设的快车道，大江东去，百舸争流，各种矛盾层出不穷。作者李春平正是抓住了社会现实中的一些重大矛盾加以生活化和立体化的展现。长篇小说作为反映社会现象的主要载体之一，重塑市场经济大潮下的人格构建，已成为当今作家不可忽视的重要任务和写作使命。面对权力金钱和美女的诱惑，一些当权者不知所措，甚至陷入迷茫。从我国一些重大的案例上可以看出，不少走向人生毁灭的政界高官，他们都跟杨子晨一样，曾经有着高尚的人品，有着辉煌的业绩。当他们的权力达到一定高度时，一旦放松了思想改造和对权力的制约，他们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无法抗拒不良思想和邪恶势力的袭击，便私欲膨胀，便狂妄骄横，便一步步走向堕落，金钱和女人就会占领他们本来就脆弱的精神家园。于是，他们就成了这样的双面人:正面是造福于人民的功臣，背面是贪污受贿的罪人。杨子晨不属于这样的人，他是走在中途猛醒的人，还未走到完全毁灭的终点上就被大喝一棒，幡然悔悟了。再走一步就是毁灭，悬崖勒马就是光明。这个灵魂是可以拯救的，是有望再度净化的。这便是杨子晨这个艺术形象的独特性，人物未来的命运和发展究竟如何，作品为现实中的许多人留下了长远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