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孔子传》的做法
孔子是中国文化唯一的代表,应有极详极真的传,这是不用说的。但我们要做《孔子专传》,比做甚么都难。欧洲方面,有法人Renau做了一本《耶稣基督传》,竟使欧洲思想界发生极大影响而纠正了许多谬误的思想。中国现在极需要这样一篇《孔子传》。也可以发生同样效果。
许多人的传,很难于找资料;《孔子传》却嫌资料太多,那方面都有。古代人物稍出色点,便有许多神话附在他身上。中国人物没有再比孔子大的,所以孔子的神话也特别的多。
做《孔子传》的头一步是别择资料。资料可分二部:一部分是孔子一身行事,平常每日的生活,属于行的方面的;一部分是孔子的学说,属于言的方面的。二部都要很严格的别择;因为都有神话,都有伪迹。
孔子一身所经的历史,最可信的似乎是《史记·孔子世家》,不过细细看来,到底有十分之一可信否,尚是疑问。另外,《孔子家语》全记孔子,但是魏晋间伪书。其中采取汉以前的书不少,似乎虽是伪书,不无可取。不过孔子死后不数年便已有种种神话,所以汉以前的书已采神话当实事。若认真替孔子做传,可以做底本的《孔子世家》、《孔子家语》都不可靠。所以关于孔子行的方面的资料的别择很难。
采取资料的原则,与其贪多而失真,不如极谨严,真可信才信,无处不用怀疑的态度。清崔述著《洙泗考信录》,把关于孔子的神话和伪迹都一一的剔开,只保留真实可靠的数十事。虽然未免太谨严,或致遗漏真迹,但我们应当如此。只要眼光锐利,真迹被屏的一定少,伪迹混真的一定可以被屏。
崔述采取资料,专以《论语》为标准,《左传》、《孟子》有关于孔子的话也相当的择用。这种态度大体很对。但一方面嫌他的范围太窄,一方面又嫌太宽了。怎么说他太窄呢?因为《论语》以记言为主,很少记事,就是《乡党篇》多记了点事,也只是日常行事,不是一生经过。像崔述那样,专靠《论语》,不采他书,实在太缺乏资料了。这种地方,本来也很困难,放宽点范围便会闯乱子,所以崔述宁可缩小范围。譬如《论语》以外,两部《礼记》也记了孔子许多事,到底那一种可采,那一种不可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崔述既然以《论语》做标准,看见和《论语》相同或不背谬的便采用,否则完全不要。这样,不免有些真事没有采用。又如《孟子》那部书关于孔子的话是否可以和《论语》一样看待,还是问题。孔子死后百余年而孟子生,又数十年而荀子生。论理,孟子、荀子,同是当时大师,同是孔子后学,二人相隔年代并不远,所说的话应该同样的看待。崔述看重《孟子》,看轻《荀子》,《洙泗考信录》取《孟》而弃《荀》,未免主观太重罢。即使以《论语》为标准,也应该同等的看待《论语》以外的书如《孟子》、《荀子》、《礼记》等,才不致有范围太狭窄的毛病。
为甚么说崔述采取资料的范围太宽呢?譬如他以《论语》为主,而《论语》本身便已有许多地方不可轻信。他自己亦说过《论语》后五篇很靠不住。但是他对于五篇以外诸篇和《左传》、《孟子》等书常常用自己的意见采取,凡说孔子好的都不放弃,也未免有危险。固然有许多故意诬蔑孔子的话应该排斥,但也有许多故意恭维孔子、夸张孔子的话,常常因为投合大家的心理而被相信是千真万确,这种,我们应该很郑重的别择。若有了一种成见,以为孔子一定是如此的人,决不致那样,某书说他那样,所以某书不足信,这就是范围太宽的毛病。
现在举三个例,证明有许多资料不可靠。譬如《论语》说:“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说……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从前都很相信孔子真有这回事。其实公山弗扰,不过一个县令,他所以反叛,正因孔子要打倒军阀。孔子那时正做司寇,立刻派兵平贼,那里会丢了现任司法总长不做,去跟县令造反,还说甚么“吾其为东周”?又如《论语·阳货篇》说:“佛肸召,子欲往。……”佛肸以中牟叛赵襄子是孔子死后五年的事,孔子如何能够欲往?又如《论语·季氏篇》说:“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子路做季氏宰是孔子做司寇时事,冉有做季氏宰是孔子晚年自卫返鲁时事,如何会同时仕于季氏?这三例都是崔述考出来的。可见我们别择资料应该极端慎重,与其丰富,不如简洁。
但是别择以后,真的要了,伪的如何处置呢?难道只图传文的干净,不要的便丢开不管吗?如果丢开不管,最少有二种恶果:一、可以使贪多务博的人又检起我们不要的资料当做宝贝;二、可以使相传的神话渐渐湮没,因而缺少一种可以考见当时社会心理或状态的资料。所以我以为做完《孔子传》以后,应当另做《附录》。《附录》也不是全收被屏的资料,只把神话分成若干类,每类各举若干例,列个目录,推究他的来历。这样,一面可以使一般人知道那些材料不可靠,一面又可以推测造神话者的心理,追寻当时社会的心理。
许多神话的一种是战国政客造的。那些纵横游说之士全为自己个人权利地位着想,朝秦暮楚,无所不至。孟子时代已有那种风气,后来更甚。他们因为自己的行为不足以见信于世,想借一个古人做挡箭牌,所以造出些和他们行为相同的故事来。如《汉书·儒林传》说“孔子奸七十余君”,《论语》说“公山弗扰召”、“佛肸召”,都是这类。这对于孔子的人格和几千年的人心都很有关系。从来替孔子辩护的人枉费了不少的心思,勉强去解释;攻击孔子的人集矢到这点,说孔子很卑鄙;其实那里有这会事呢?完全是纵横家弄的把戏。(www.xing528.com)
孔子神话的另一种是法家造出来的。法家刻薄寡恩,闭塞民智,因恐有人反对,所以造出孔子杀少正卯一类的故事来。《孔子世家》说:“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孔子家语》说,少正卯的罪名是“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其实孔子摄相是夹谷会齐时做定公的宾相,并不是后人所谓宰相,并没有杀大夫的权限。况且孔子杀少正卯的罪名,和太公杀华士,子产杀史何,完全一样:这种故事,不是法家拿来做挡箭牌,预备别人攻击他们刻薄时,说一声“太公、子产、孔子都已如此”,还是什么呢?
从战国末年到汉代,许多学者不做身心修养的工夫,专做些很琐屑的训诂考证,要想一般人看重他们这派学问,不能不借重孔子。于是又有一种神话出现,这已是第三种了。他们因为《论语》有“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的话,就造出许多孔子博学的故事。后来有一种荒谬的观念,说“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全因误信孔子神话的缘故。譬如《国语》说“吴伐越,堕会稽,获骨马,节专车”,本不足怪,也许那时发现了古代兽骨,但孔子决不会知道是甚么骨,因为他不是考古家。那上面却说孔子知道是防风氏的骨,当大禹大会诸侯于会稽时,防风氏后至,大禹把他杀了。另外还有一部书说,孔子和颜回登泰山,远望阊门,比赛眼力;颜回看了半天,才认清那里有一个人;孔子却一看就知道那人还骑了马;二人下山,颜回精神委靡,头发顿白,不久便死了,孔子却没有什么。这一大段绝对非科学的话,也绝对非孔子的学风,自然是后来一般以博为贵的人所造的谣言,故意附在孔子身上。诸如此类,尚不止只有这三例,我们非辨清不可。
因此,我主张,做《孔子传》,在正文以外,应作《附录》或《考异》,《考异》还不很对,以《附录》为最合宜。我们把上面这类神话搜集起来,分部研究,辨别他从何产生,说明他不是孔子真相;剩下那真的部分放进传里,那就可贵了。
神话撇开了,还有孔子学说的真相要想求得全真,好好的叙述出来,也实在困难。工作的时候,应分二种步骤:
(一)拣取可入传文的资料;
(二)整齐那些资料,分出条理来。
关于第一项,头一步,就是“六经”(即“六艺”)和孔子有无关系,要不要入传。自汉以来,都称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作《春秋》,内中赞《易》及作《春秋》尤为要紧,因为这二种带的哲学尤重。《诗》和《书》我不相信孔子删过,纵有关系也不大。《仪礼》决不是周公制定的,许有一部分是通行的,经孔子的审定,另一部分是孔子著作。《乐》,没有书了,也许当时是谱,和孔子却有密切的关系。《论语》“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乐是孔子正定的可知。《史记》“《诗》三百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从前的《诗》,一部分能歌,一部分不能,到孔子“皆弦而歌之”,就是造了乐谱,援诗入乐。《论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那么孔子不哭这天一定要歌了;“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别人唱的好,他老先生还要他再来一次,还要和唱,可见兴趣之浓了。从这类地方看来,大概孔子和《乐》确有关系。《易》,关系尤深,其中讲哲理的地方很多。《卦辞》、《爻辞》发生在孔子以前,不必讲;《说卦》、《杂卦》、《序卦》后人考定不是孔子作的;《彖》、《象》,大家都说是孔子作的,无人否认;剩下的《系辞》、《文言》,或全是孔子或一部分是孔子作。假使《易》内这二种全是孔子所作,那么大的范围,应占《孔子传》料的第一部,《论语》倒要退居第二部;但是我个人看来,这样很不妥当。《系辞》、《文言》说话太不直率,辗转敷陈,连篇累牍,不如《论语》的质朴,最早当在孔子、孟子之间,大概是孔门后学所述。我们要作《孔子传》,不能不下断语。《系辞》、《文言》,里面很多“子曰”。假如有“子曰”的是孔子说的,没有“子曰”的又是谁作的呢?假如有“子曰”的也不是孔子说的,那又是何人作的呢?我个人主张,那都是孔门后所述。剩下的《春秋》,司马迁、董仲舒都很注意,以为孔子有微言大义在里面。孔子讲内圣外王之道,《易》讲内圣,《春秋》讲外王,他自己也说“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春秋》的义到底是甚么东西?后来解义的《公羊传》、《穀梁传》、《左氏传》、《春秋繁露》到底那书可信?或都可信?可信的程度有多少?很是问题。宋王安石却一味抹杀,说《春秋》是断烂朝报,和今日的《政府公报》一样,没甚么意义,这且不管,《左氏传》晚出,最少,解《春秋》这部分是后来添上去的。《公羊传》、《穀梁传》大同小异,经师说是全由孔子口授下来的,为甚么又有大同小异呢?所以这些微言大义是否真是孔子传出,还是董仲舒、何休等造谣,都是问题。纵使不是他们造谣,而他们自己也说是口头相传,到西汉中叶才写出文字的,那么有没有错误呢,有没有加添呢,我们相信他到什么程度呢?——关于这些问题(作《孔子传》选取“六经”的问题),各人观察不同,所取的问题,必各不同。一种人相信《系辞》、《文言》、《左传》、《公羊传》、《穀梁传》都和孔子没有关系,只有《论语》的大部分可信,其余一概抹杀,这是崔东壁的态度,未免太窄了些。还有一种人不管“牛溲马渤,败鼓之皮”,凡是相传是和孔子有关的书都相信,这自然太滥了,不应该。若是我作《孔子传》,认《易》的《彖》、《象》是孔子作的,《系辞》、《文言》是孔门后学作的;认《春秋》的《公羊传》有一部分是孔家所有,一部分是后儒所加;如何辨别,也无标准,只好凭忠实的主观武断;认《诗》、《书》是孔子教人的课本;认《礼》、《乐》同孔子有密切的关系:孔子和“六经”的关系既已确定,就可分别择取入传了。
“六经”以外,有许多传记,我们拿什么做标准去拣取传料呢?我以为《论语》的前十篇乃至前十五篇是拣料的标准,其余各书关于孔子的记载没有冲突的可取,有的不取,这最可靠。《论语》以外,《孟子》、《荀子》、《系辞》、《文言》有许多“子曰”,“子曰”以下的话,完全可认为孔子说的。但若依孙星衍的话,那些“子曰”以下的文章互相矛盾的地方也很多,到底是孔子所讲,还是孔门所讲,很难确定,只好拿《论语》前十五篇做标准去测量。所以凡是各种传记关于孔子的记载都要分等第。崔东壁把《论语》也分成三等,前十篇第一,中五篇第二,后五篇第三,第四等才是《系辞》、《文言》,这是很对的。
《礼记》也有很充分的资料可入《孔子传》,我们可录下来,细心审查,那章那句同《论语》相同相近,那章那句和《论语》不同,相远,这样可以互相发明,可以得真确传料。据我看,《礼记》里“子曰”以下的话,可以和无“子曰”的话同样看待,《系辞》、《文言》里“子曰”以下的话亦是一样,都是孔门后学所追述,儒家哲学所衍出,也许孔子的确说过这种话,后儒由简衍繁,或以己意解释,若说的和孔子本意不甚相远,虽然不是孔子亲口说的,最少也可认为孔子学派的主张。同样的例证,佛家对于佛说也常常和《礼记》、《系辞》的子曰一样,《大藏》六千卷中有五千卷都说“如是我闻佛说”,那不必一定都是佛说的。佛家有一句话,“依法不依人”。真是释迦牟尼说的话固须相信;就是佛门弟子或后人说的,而又不曾违背佛说,也可相信。我们对于儒家的态度亦应如此。《系辞》、《文言》、《孟子》、《荀子》、《礼记》乃至《庄子》等书,引孔子,解孔子,都是孔子学说的资料。我们可以拿来分别等第,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补充的,补充的以不违背基本的为主。
关于《孔子传》的第一问题——拣取可入传文的资料的问题——上文已经解决了。怎样整齐那些资料分出条理来呢?换句话说,就是怎样组织这篇文章呢?这就归到第二问题了。我们既以《论语》为择料的标准,那么应该把孔子的学说找出几个特色来。这个不单靠史才,还要很精明的学识,最少要能够全部了解孔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把孔子全部学说的纲领揭出来,我另在《儒家哲学》上面讲过了,这里从略。今天只讲别择资料的方法,其实作《孔子传》的最困难处也在别择资料,至于组织成文,如何叙时代背景,如何叙孔学来源,如何叙孔门宗派,这无论叙甚么大学者都是一样,大概诸君都能知道,现在也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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