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年谱的体例
接著的便是年谱的体例问题,我们须得讲个清楚,使学者知道年谱怎样做法。
(一)关于记载时事——谱主的背景
世上没有遗世独立的人,也就没有不记时事的年谱。伟大的人,常常创造大事业,事业影响到当时人生,当然不能不记在那人的年谱上。就是活动力很小的人,不能创造大事业,而别人新创造的事业,常常影响到他身上,那么,时事也应占他年谱的一部分。不过谱主的趋向既各不同,年谱记载时事,自然也跟着有详有简。详简的标准,我们须得说一说:
譬如陈白沙是荒僻小县的学者(我的乡先辈),不曾做过教学以外的事业;生平足迹,只到过广州一次,北京两次;生的时世又很太平:简直可以说他和时事没有直接的关系。倘使替他做年谱,时事当然少记。又如钱竹汀的科名虽然不小,但只做了几年闲散的京官,并没有建设什么功业,到了中年,便致仕回里,教书至死,生的时世也很太平。我们要想把时事多记些上他的年谱,也苦于无法安插。又如白香山的诗,虽很有些记载社会状况的,生的时世虽很纷乱,但他不曾跑进政局,和时事还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总算受了时事的影响。倘使我们替他做年谱,时事自然可以记载些。像这类纯粹的学者、文人,和时代的关系比较的少,替他们做年谱,要纪载时事,应该很简切,假使看见旁人的年谱记时事很详,也跟样,那可错了。
反面说,学者,文人,也有根本拿时代做立脚点的。例如顾亭林,虽然少做政治活动,而他的生涯完全受政治的影响,他的一言一动几乎都和时代有关系。假使他的年谱不记时事,不但不能了解他的全人格和学问,而且不能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义。从晚明流寇纷起,满洲人入关得国,到明六王次第灭亡,事事都激动他的心灵,终究成就了他的学问。像这类人虽然没有做政治活动,他的年谱也应该记载时事,而且须记详细些。若谱主正是政治家、当轴者,那更不用说,无论是由他创造的事业,或是有影响于他身上的时事,都应该很详细的记入他的年谱。
有一种文人,和当时的政事有密切关系。假使他的年谱不记时事,我们竟无法看懂他的著作,认识他的价值,而时事亦即因此湮没不少。例如一般人称杜甫的诗为诗史,常常以史注诗,而不知诗里便有许多史册未记的事。又如顾亭林的诗,影射时事的也不少,其中有一首,记郑成功、张煌言北伐至南京的一事,说张煌言曾与李定国定期出兵,因路远失期,以致败走。假使《顾亭林年谱》不记时事,怎么知道这诗所说何事?即使知道了郑、张北伐的事,不端详诗句的隐义,也会湮没了张、李相约的轶闻。所以谱主的著作,和年谱对看,常有相资相益之处;而年谱记载时事,也因此益觉重要。
大概替一人做年谱,先须细察其人,受了时事的影响多大?其人创造或参与的时事有几?标准定了,然后记载才可适宜。
曾国藩是咸丰、同治间政局唯一的中心人物,他的年谱记载时事应该很详细。除了谱主直接做的事情以外,清廷的措施,偏将的胜负,敌方的因应,民心的向背,在在都和谱主有密切的关系,如不一一搜罗叙述,何以见得谱主立功的困难和原因?我们看李瀚章做的《曾文正公年谱》,实在不能满足我们这种欲望。因为他只叙谱主本身的命令举动,只叙清廷指挥擢黜谕旨,其余一切,只有带叙,从不专提。使得我们看了,好像从墙隙中观墙外的争斗,不知他们为什么有胜有负!虽然篇幅有十二卷之多,实际上还不够用。倘然有人高兴改做,倒是很好的事情;但千万别忘记旧谱的短处,最要详尽的搜辑太平天国的一切大事,同时要人的相互关系,把当时的背景写个明白,才了解曾国藩的全体如何。
假如要做李鸿章的年谱,尤其要紧的是要把背景的范围扩大到世界各强国。因为李鸿章最初立功,就因利用外交,得了外国的帮助,才和曾国藩打平太平天国。假使不明白各国对太平天国的态度,如何知道他们成功的原因。后来他当了外交的要冲,经过几次的国际战争,缔结几次的国际条约,声名达于世界。他诚然不善于外交,丧失了国家许多权利;但我们要了解他为什么失败?为什么事事受制于人?除了明白中国的积弱情形以外,尤其需要明白世界的大势。因为十九世纪之末,自然科学发达的结果,生产过剩,欧洲各国都拼命往东方找殖民地和市场,非、澳二洲和亚洲南西北三部,都入了白人的掌握,所以各国的眼光,都集中到中国。那时世界又刚好出了几个怪杰,德国的俾斯麦,俄国的亚历山大,日本的明治帝,一个个都运用他们的巨腕,和中国交涉,而首当其冲者是李鸿章。假使世界大势不是如此,李鸿章也许可以做个安分守己的大臣。所以我们要了解李鸿章的全体,非明白他的背景不可;而且背景非扩充到世界不可。这种责任,不是专传的责任,非年谱出来担负不可。
实际的政治家,在政治上做了许多事业,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种种不同的批评。我们史家不必问他的功罪,只须把他活动的经历,设施的实况,很详细而具体的记载下来,便已是尽了我们的责任。譬如王安石变法,同时许多人都攻他的新法要不得,我们不必问谁是谁非,但把新法的内容,和行新法以后的影响,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诚挚和用人的茫昧,一一翔实的叙述,读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坏,不致附和别人的批评。最可笑的是《宋史·王安石传》:他不能写出王安石和新法的真相,只记述些新法的恶果和反对的呼声,使得后人个个都说王安石的不好。最可嘉的是蔡上翔《王荆公年谱》:他虽然为的是要替王安石辩护,却不是专拿空话奉承王安石。他只把从前旧法的种种条文,新法的种种条文,一款一款的分列,使得读者有个比较。他只把王安石所用的人的行为,攻击王安石的人的言论,一件一件的分列,使得读者明白不是变法的不好,乃是用人的不好。像这样,才是史家的态度。做政治家的年谱,对于时事的叙述,便应该这样才对。
上面几段讲的是纯粹政治家的年谱做法,此外还有一种政治兼学问,学问兼政治的人,我们若替他做年谱,对于时事的记载,或许可以简略点,但须斟酌。譬如王阳明是一个大学者,和时事的关系也不浅。但因为他的学问的光芒太大,直把功业盖住了,所以时事较不为做他的年谱者所重。其实我们为了解他成功的原因起见,固然不能不说明白他的学问;为了解他治学的方法起见,也不能不记清楚他的功业。因为他的学问就是从功业中得来,而他的功业也从他的学问做出,二者有相互的关系。所以他的年谱,对于当时大事和他自己做出的事业,都得斟酌著录。
《钱竹汀年谱》,颇能令人满意。因为钱竹汀和时事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年谱记时事很简,自然没有什么不对。王懋竑的《朱子年谱》记时事却太详细了。朱子虽然做了许多官,但除了弹劾韩侂胄一事之外,没有做出什么大事,也没有受时事的大影响。所以有许多奏疏也实在不必枉费笔墨记载上去,因为大半是照例,和时局无关系。这种介在可详可略之间,最须费斟酌;稍为失中,便不对。
文学家和时势的关系,有浓有淡。须要依照浓淡来定记时事的详略,这是年谱学的原则。但有时不依原则,也有别的用处。譬如凌廷堪、张穆的《元遗山年谱》,记载时事很详,其实元遗山和时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本来不必这样详;凌、张以为读元遗山的诗和读杜甫的诗一样,非了解时事则不能了解诗,其实错了。但从别一方面看,金、元之间,正史简陋的很,凌、张以元遗山做中心,从诗句里钩出许多湮沉的史料,放在年谱内,虽然不合原则,倒也有一种好处。
不善体会上面说的详略原则,有时会生出过详过略的毛病。譬如张尔田的《玉谿生年谱笺注》记载时事极为详尽,只因他的看法不同。他以为李义山做诗全有寄托,都不是无所为而为,这实不能得我们的赞成。诚然,人们生于乱世,免不了有些身世之感,张氏的看法,也有相当的价值。但是我们细看李义山的诗,实在有许多是纯文学的作品,并非有所感触,有所寄托。张氏的笺注时事,不免有许多穿凿附会的地方。
我们应该观察谱主是怎样的人?和时事有何等的关系?才可以定年谱里时事的成分和种类。不但须注意多少详略的调剂,而且须注意大小轻重的叙述。总期恰乎其当,使读者不嫌繁赘而又无遗憾,那就好了。
(二)关于记载当时的人
个人是全社会的一员;个人的行动,不能离社会而独立。我们要看一个人的价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关系的人。年谱由家谱变成,一般人做年谱,也很注意谱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师友、生徒、亲故都不为做年谱的人所注意。这实在是一般年谱的缺点。比较最好的是冯辰的《李恕谷年谱》。因为他根据的是李恕谷的《日谱》,所以对于李恕谷所交往的人都有记载。我们看了,一面可以知道李恕谷成就学问的原因,一面可以知道颜、李学派发展的状况,实在令人满意。《曾文正公年谱》可不行。因为曾国藩的关系人太多,作者的眼光只知集中到直接有关系的人,自然不足以见曾国藩的伟大。
翻回来,再看《王阳明年谱》。我们因为王阳明的学问和他的朋友门生有分不开的关系,所以很想知道那些朋友门生某年生,某年才见王阳明,往后成就如何。钱德洪等做年谱,只把所闻所知的记了一点,却忽略了大多数,实在令我们失望。王懋竑的《朱子年谱》也是一样。朱熹到底有多少门生?他所造就的人才后来如何?我们全不能在上面知道。像朱、王这类以造就人才为事业的人,我们替他们做年谱,对于他们的门生、属吏、友朋、亲故,应该特别注意;记载那些人的事迹,愈详愈好。
寻常的年谱,记载别人的事迹,总是以其与谱主有直接的关系为主(如诗文的赠答,会面的酬酢);若无直接的关系,人事虽大,也不入格:其实不对。例如《朱子年谱》记了吕伯恭、张南轩、陆梭山的死,只因朱子做了祭文祭他们。陆象山死在何年,上面便查不出,只因朱子不曾做祭文祭他。作者的观念以为和谱主没有直接的关系,便不应该记;其实年谱的体裁并不应该这样拘束。张、吕、二陆都是当时讲学的大师,说起和朱子的关系,最密切的还是陆象山。但我们竟不能在《朱子年谱》看到陆象山的死年,这是何等的遗憾!
从年谱的历史看,明朝以前,记时人较略;清中叶以后渐渐较详了。张穆的《顾亭林年谱》便是一个例证。王文诰的《苏东坡年谱》又更好一点,凡苏诗苏文所提到的人都有,而且略有考证。近时胡适的《章实斋年谱》,记事固然有些错误,记人却还好。他除了零碎的记了谱主师友的事迹以外,单提出戴震、袁枚、汪中三个可以代表当时思想家的人,来和谱主比较;就在各人卒年,摘述谱主批评各人的话,而再加以批评。批评虽不是年谱的正轨,但可旁衬出谱主在当时的地位,总算年谱的新法门。
老实说,从前做年谱,太过拘束了。谱主文集没有提起的人,虽曾和谱主交往而不知年分的人,都不曾占得年谱的篇幅。我们现在尽可用三种体裁来调剂:和谱主关系最密切的,可以替他做一篇小传;和谱主有关系而事迹不多的,可各随他的性质,汇集分类,做一种人名别录;姓名可考,事迹无闻,而曾和谱主交际的,可以分别做人名索引。凡是替大学者大政治家做年谱,非有这三种体裁附在后面不可。
好像《史记》做了《孔子世家》之后又做《仲尼弟子列传》,列传后面有许多人都只有姓名而无事迹,但司马迁不因他们无事迹而灭其姓名。朱熹、王守仁的弟子可考的尚不少,我们从各文集和史书学案里常常有所发现,若抄辑下来,用上面三种体裁做好,附在他们年谱后面,也可以弥补缺憾不少。
我自己做《朱舜水年谱》,把和朱舜水交往的人都记得很详细。那些人名,日本人听得烂熟,中国却很面生。因为朱舜水是开创日本近二百年文化的人,当时就已造就人才不少。我们要了解他的影响的大,须看他的朋友弟子跟著他活动的情形。虽然那些人的史料很缺乏,但我仍很想努力搜求,预备替他们做些小传。像朱舜水一类的人,专以造就人才为目的,虽然所造就的是外国人,但和我们仍有密切的关系,在他年谱记当时人,当然愈详愈好。
(三)关于记载文章
记载谱主文章的标准,要看年谱体裁是独立的,还是附见的。附见文集的年谱,不应载文章。独立成书的年谱,非载重要的文章不可。重要不重要之间,又很成问题。
《王阳明年谱》关于这点,比较的令人满意。因为他虽在文集中而已预备独立。有关功业的奏疏,发挥学术的信札,很扼要的采入各年。独立的年谱很可拿此谱做记载文章的标准。
王懋竑的《朱子年谱》不录正式的著作,而录了许多奏疏、序跋、书札。政治非朱子所长,政治的文章却太多;学术是朱子所重,学术的文章却太少。在王懋竑的意思,以为把学术的文章放在年谱后的《论学切要语》中便已够了,不必多录。《论学切要语》的编法,固然不错,但没有注清楚做文的年分,使得读者不知孰先孰后,看不出思想迁流的状态,不如把论学的文章放入年谱还更好。《性理大全》、《朱子全集》都依文章的性质分类,没有先后的次序。王阳明编《朱子晚年定论》,说朱子晚年的见解和陆子一致,已开出以年分的先后看思想的迁流一条大路来。虽然王阳明所认为朱子晚年的作品,也有些不是晚年的,但大致尚不差。王懋竑攻击王阳明的不是,却不曾拿出健全的反证来。《朱子年谱》载的文章虽不少,但还不能详尽,总算一件缺憾。
记载文章的体例,《顾亭林年谱》最好。整篇的文章并没有采录多少,却在每年叙事既完之后,附载那年所做诗文的篇目。文集没有,别处已见的遗篇逸文,知道是那一年的,也记录出来。文体既很简洁,又使读者得依目录而知文章的先后,看文集时,有莫大的方便。这种方法,很可仿用。篇目太多,不能分列,各年之下,可另作一表,附在年谱后。(www.xing528.com)
文学家的方面不止一种,作品也不一律,替文学家做年谱的人不应偏取一方面的作品。像《苏东坡年谱》只载诗文的篇目,没有一语提到词,便是不对。作者以为词是小道,不应入年谱。其实苏东坡的作品,词占第一位,诗文还比不上。即使说词不如诗文,也应该平等的纪载篇目,或摘录佳篇。现行的苏东坡年谱不纪及词,实在是一大缺点。
曾国藩是事业家,但他的文章也很好。即便他没有事业,单有文章,也可以入文苑传。我们很希望他的年谱,纪载他的文章诗句,或诗文的篇目。现行的《曾文正公年谱》,我嫌他载官样的文章太多,载信札和别的文章太少。好文章尽多著,如《李恕谷墓志铭》、《昭忠词记》等,应该多录,却未注意。
纯文学家的年谱只能录作品的目录,不能详录作品,最多也只能摘最好的作品记载一二。若录多了就变成集子,不是年谱的体裁了。《玉谿生年谱笺注》录了许多诗篇,作者以为那些诗都和谱主的生活有关,不能不录全文。结果,名为年谱,实际成了编年体的诗注。就算做得很好,也只是年谱的别裁,不是年谱的正格。有志做年谱的人们,还是审慎点好。
(四)关于考证
当然有许多年谱不必要考证,或是子孙替父祖做,或是门生替师长做,亲见亲闻的事原无多大的疑误。如王阳明、颜习斋、李恕谷等年谱都属此类。不过常常有作者和谱主相差的时代太久,不能不费考证的工夫的;又有因前人做的年谱错了而改做的,也不能不有考证的明文。
考证的工夫本来是任何年谱所不免的,但有的可以不必写出考证的明文,只写出考证的结果便已足。若为使人明白所以然起见,却很有写出考证的明文的必要。所以明文应该摆在什么地方,很值得我们考虑。
据王懋竑《朱子年谱》的办法,在年谱之外另做一部《考异》,说明白某事为什么摆在某年,两种传说,那种是真。年谱的正文,并不隔杂一句题外的话,看起来倒很方便。还有一种很普通的办法,把考证的话附在正文中,或用夹注,或低二格。另有一种办法,把前人做的年谱原文照抄,遇有错误处则加按语说明,好像札记体一样。张穆对于《元遗山年谱》便是用的第三种。
前面三种办法,各有好处。第一种,因为考证之文太多,令人看去,觉得厌倦,所以另成一书,既可备参考,又可省读年谱者的精神。第二种,可使读者当时即知某事的异说和去取的由来,免得另看《考异》的麻烦。两种都可用。大概考证多的,可另作《考异》,不十分多的,可用夹注,或低格的附文。但其中也有点例外。有些年谱,根本就靠考证才成立,无论是创作或改作,他的考证虽很繁杂,也不能不分列在年谱各年之下。如作《孟子年谱》,年代便很难确定。如果要定某事在某年,便不能离本文而另作考异,必同时写出考证的明文,说明为什么如此叙述,才不惹人疑惑。而后本文才可成立。假如孟子先到齐或先到梁的问题,没有解决,许多事情便不能安插,全部组织便无从成立。经过了考证,把问题解决了,若不把考证随写在下,便不能得读者的信仰。又如我做陶渊明的年谱,把他的年纪缩短,生年移后,和历来的说法都不同。假使不是考证清楚了,何必要改作?考证清楚了,若不开头说个明白,读者谁不丢开不看?像这类自然不能另作考异,亦不能作夹注,只好低二格附在各年本文之后。至于第三种也有他的好处,因为前人做的不十分错,原无改作的必要,为省麻烦起见,随时发现错误,随时考证一番,加上按语,那便够了。
大概考证的工夫,年代愈古愈重要。替近代人如曾国藩之类做年谱,用不着多少考证,乃至替清初人如顾炎武之类做年谱,亦不要多有考证,但随事说明几句便是。或详或略之间,随作者针对事实之大小而决定,本来不拘一格的。
(五)关于批评
本来做历史的正则,无论那一门,都应据事直书,不必多下批评;一定要下批评,已是第二流的脚色。譬如做传,但描写这个人的真相,不下一句断语,而能令读者自然了解这个人地位或价值,那才算是史才。
做传如此,做年谱也如此。真是著述名家,都应守此正则。有时为读者的方便起见,或对于谱主有特别的看法,批评几句也不要紧。但一般人每乱用批评,在年谱家比较的还少。现在拿两部有批评的年谱来讲,一是蔡上翔的《王荆公年谱》,一是胡适之的《章实斋年谱》。
与其用自己的批评,不如用前人的批评。年谱家常常如此,但亦不能严守此例。蔡上翔引人的话很多,用自己的话尤其多。胡适之有好几处对旧说下批评。固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但我总觉得不对,而且不是做年谱的正轨。蔡上翔为的是打官司,替王安石辩护,要驳正旧说的诬蔑,也许可邀我们的原谅。但批评的字句应该和本文分开,不该插入纪事的中间。蔡、胡都没有顾及这点,以文章的结构论,很不纯粹。如果他们把自己的见解,做成叙文,或做附录,专门批评谱主的一切,那么,纵使篇幅多到和年谱相等,也不相妨了。
蔡上翔替王安石辩护的意思固然很好,但是他的作品却不大高明。他把别人骂王安石的文章录上了,随即便大发议论,说别人的不对,这实在不是方法。我以为最好是详尽的叙述新法的内容,某年行某法,某年发生什么影响,某年惹起某人的攻击,便够了。自己对于攻击者的反驳,尽可作为附录,不可插入本文。凡是替大学者政治家做年谱,认为有做批评的必要时,都应该遵守这个原则。
(六)关于附录
上面讲的考证和批评,我都主张放在附录里面。其实附录不止这两种,凡是不能放进年谱正文的资料,都可占附录的一部分。
要知道谱主的全体,单从生年叙到死年还不够。他生前的家况,先世的系统,父母兄弟的行事……与其旁文斜出,分在各年下,不如在正谱之前,作一个世谱。《王阳明年谱》的《世德纪》便是世谱的一种格式。因为王阳明的父祖都是有名的学者,做官也做到很大,年寿又高,并不是死在王阳明的生前。假使把他们的行事,插入年谱,一定觉得累赘。所以作者抄录别人替他们做的传和墓志铭在一处,作为年谱的附录。虽然《世德纪》里面,载了不少非世德的文章,有点名不副实;但这种不把附录当正文的方法,总是可取。譬如陆象山几兄弟都是大学者,互相师友。假使我们做陆象山的年谱,其关于他的兄弟行事,与其插入正文,不如另做小传放在前面。这种世谱和小传之类我们也可叫做“谱前”。
谱主死后,一般的年谱,多半就没有记载了,其实不对。固然有些人死后绝无影响,但无影响的人,我们何必给他做年谱呢?即使说没有影响吧,也总有门生子侄之类后来做了什么事,那也总不能摆在年谱正文中。若谱主是政治家,他的政治影响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停止。若谱主是大学者,他的学风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衰歇。还有一种人,生前偏和时势没有关系,死后若干年却发生何等的影响。所以如果年谱自谱主死后便无什么记载,一定看不出谱主的全体,因而贬损年谱本身的价值。钱德洪等似乎很明白这点,他们的《王阳明年谱》在谱主死后还有二卷之多。阳明学派的盛行,全是阳明弟子的努力。阳明的得谥和从祀孔庙,也靠许多友生的恳求。假使年谱不载阳明死后事,如何见得阳明的伟大?《阳明年谱》能称佳作,这也是一个原因。但他不应仍称死后事为年谱,应该称做“谱后”,做为附录的一种才对。
我们根据这点去看王懋竑的《朱子年谱》,便很不满意;因为他叙到朱子死年,便停止了;我们要想知道朱子学派的发达,学术的影响,是不可能的。同一理由,假使我们做《释伽牟尼年谱》,尤其要很用心的做谱后。凡是佛教各派的分化,传播,变迁,反响,都不妨择要叙入;不必年年有,不必怕篇幅多,甚至记载到最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在上面的原则中也似乎有例外。譬如《曾文正年谱》没有谱后便没有什么要紧,因为他的事业,生前都做完了,政治上的设施也没有极大的影响。纵使有谱后,也不妨简略些。若做《胡文忠年谱》便不然。因为他和曾文正联结许多同志,想灭亡太平天国,没有成功就死了。后来那些同志卒能成他之志。同志的成功,也就是他的成功。所以他的年谱谱后至少要记到克复江宁。
我做《朱舜水年谱》,在他死后还记了若干条,那是万不可少的。他是明朝的遗臣,一心想驱逐满清,后半世寄住日本,死在日本。他曾数说过,满人不出关,他的灵柩不愿回中国。他自己制好耐久不朽的灵柩,预备将来可以搬回中国。果然那灵柩的生命比满清还长,至今尚在日本,假使我们要去搬回来,也算偿了他的志愿哩!我看清了这点,所以在年谱后,记了太平天国的起灭,和辛亥革命,宣统帝逊位。因为到了清朝覆灭,朱舜水的志愿才算偿了。假如这年谱在清朝做,是做不完的。假如年谱没有谱后,是不能成佳作的。
此外有一种附录可以称做“杂事”的,是刘伯绳著《刘蕺山年谱》所创造的,后来焦廷琥的《焦理堂年谱》也仿做。刘伯绳因为谱主有许多事迹不能以年分,或不知在那一年,如普通有规则的行事,琐屑而足显真性的言论等,都汇辑做附录。邵廷采批评他,拿本文纪大德敦化的事,附录纪小德川流的事,真是毫无遗憾。从前的年谱遇著无年可归的事,不是丢开不录,便是勉强纳在某年。结果,不是隐没谱主的真相,便是不合年谱的体裁。刘伯绳却能打破这种毛病,注意前人所不注意的地方,创造新法来容纳谱主的杂事,使得读者既明白谱主的大体,又了解谱主的小节。这种体裁,无论何人的年谱都可适用。
其次,谱主的文章和嘉言懿行也可作附录。文章言论很简单的,可以分列各年;很繁多的,可以抄辑做附录,大学者的文章言论,常常不是年谱所能尽载的,为求年谱的简明起见,非别作附录不可。所以王懋竑在《朱子年谱》之后附了《朱子论学切要语》,这种方法可以通用。
张穆做《顾亭林年谱》虽然很好,我们却看不出顾亭林和旁人不同之处何在,只因他要读者先看了本集再看年谱,所以没有附录谱主的重要文章和言论。其实读者那能都看本集,或许时间不够,或许财力不足,若能单看年谱便了解谱主生平,岂不更好?所以为便利读者起见,作年谱必附录谱主的主要文章和言论,尤其是学者的年谱。
批评方面的话,或入本文,或附谱末,均无不可。但为年谱的简明起见,自然以作附录为好。伟大的人物,每惹起后人的批评,或褒或贬,愈伟大的愈多,如王安石、王守仁死了千数百年,至今还有人批评他们的好歹。倘使批评者确有特殊的见解,或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意思,我们非附录他的话不可。因为若不附录批评,不但不能看出后人对谱主的感想,而且不足以见谱主的伟大。但有一点不可不注意,千万不要偏重一方面的批评,单录褒或单录贬。
以上讲的种种附录,当然不能说详尽。作者若明白年谱可多作附录的原则,尽可创造新的体裁。附录愈多,年谱愈干净。
从前作年谱太呆,单靠本文,想包括一切。前清中叶以后,著述的技术渐渐进步,关于上文讲的六种——纪载的时事,时人,文章,和考证,批评,附录——都有新的发明。我们参合前人的发明,再加研究,还可以创造种种的新体例,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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