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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史迹论次,解决东胡史迹问题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六章史迹之论次吾尝言之矣:事实之偶发的、孤立的、断灭的,皆非史的范围。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于各个之事实,而最要着眼于事实与事实之间,此则论次之功也。对于东胡之史迹,自春秋时山戎病燕以来,中间经五胡之诸鲜卑,以逮近世之契丹、女真、满珠,前后亦三千年,直至辛亥革命清廷逊荒,此问题乃完全解决。凡此之类,当以数百年或数千年间此部分之总史迹为一个体,而以各时代所发生此部分之分史迹为其细胞。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史迹论次,解决东胡史迹问题

第六章 史迹之论次

吾尝言之矣:事实之偶发的、孤立的、断灭的,皆非史的范围。然则凡属史的范围之事实,必其于横的方面,最少亦与他事实有若干之联带关系;于纵的方面,最少亦为前事实一部分之果,或为后事实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于各个之事实,而最要着眼于事实与事实之间,此则论次之功也。

史迹有以数千年或数百年为起讫者。其迹每度之发生,恒在若有意识若无意识之间,并不见其有何等公共一贯之目的,及综若干年之波澜起伏而观之,则俨然若有所谓民族意力者在其背后。治史者遇此等事,宜将千百年间若断若续之迹,认为筋摇脉注之一全案,不容以枝枝节节求也。例如我族对于苗蛮族之史迹,自黄帝蚩尤尧舜分背三苗以来,中间经楚庄img19之开夜郎、武帝通西南夷、马援诸葛亮南征、唐之于六诏、宋之于侬智高……等事,直至清雍乾间之改土归流,咸同间之再平苗讨杜文秀,前后凡五千年,此问题殆将完全解决。对于羌回族之史迹,自成汤氐羌来享、武王征师羌髳以来,中间经晋之五凉、宋之西夏……等等,直至清乾隆间荡平准回,光绪间设新疆行省,置西陲各办事大臣,前后凡四千年,迄今尚似解决而未尽解决。对于匈奴之史迹,自黄帝伐獯鬻、殷高宗伐鬼方、周宣王伐img20狁以来,中间经春秋之晋,战国之秦赵,力与相持,迄汉武帝、和帝两度之大膺惩,前后经三千年,兹事乃告一段落。对于东胡之史迹,自春秋时山戎病燕以来,中间经五胡之诸鲜卑,以逮近世之契丹、女真、满珠,前后亦三千年,直至辛亥革命清廷逊荒,此问题乃完全解决。至如朝鲜问题,自箕子受封以来,历汉、隋、唐屡起屡伏,亦经三千余年,至光绪甲午,解决失败,此问题乃暂时屏出我历史圈外,而他日劳吾子孙以解决者,且未有已也。如西藏问题,自唐吐蕃时代以迄明清,始终在似解决未解决之间,千五百余年于兹矣。以上专就本族对他族关系言之,其实本族内部之事性质类此者亦正多。例如封建制度,以成周一代八百年间为起讫,既讫之后,犹二千余年时时扬其死灰,若汉之七国、晋之八王、明之靖难、清之三藩,犹其俤影也。例如佛教思想,以两晋、六朝隋唐八百年间为起讫,而其先驱及其余烬,亦且数百年也。凡此之类,当以数百年或数千年间此部分之总史迹为一个体,而以各时代所发生此部分之分史迹为其细胞。将各细胞个个分离,行见其各为绝无意义之行动;综合观之,则所谓国民意力者乃跃如也。吾论旧史尊纪事本末体,夫纪事必如是,乃真与所谓本末者相副矣。

史之为态,若激水然,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鳞鳞相衔,如环无端也。其发动力有大小之分,则其荡激亦有远近之异。一个人方寸之动,而影响及于一国;一民族之举足左右,而影响及于世界者,比比然也。

吾无暇毛举其细者,惟略述其大者。吾今标一史题于此,曰:“刘项之争与中亚细亚及印度诸国之兴亡有关系;而影响及于希腊人之东陆领土。”闻者必疑其风马牛不相及;然吾征诸史迹而有以明其然也。寻其波澜起伏之路线,盖中国当李牧蒙恬时浪势壮阔,蹙匈奴于北,使彼“十余年不敢窥赵边”(《史记·李牧传》文),“却之七百余里”(贾谊过秦论》文)。使中国能保持此局,匈奴当不能有所扰于世界之全局。“秦末扰乱,诸秦所徙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汉兵与项羽相拒,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大破灭东胡,西击走月氏”(《史记·匈奴传》文)。“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史记·大宛传》文)。盖中国拒胡之高潮,一度退落,匈奴乘反动之势南下,轩然蹴起一大波,以撼我甘肃边徽山谷间之月氏;月氏为所荡激,复蹴起一大波,滔滔度葱岭以压大夏。大夏者,西史所谓柏忒里亚(Bactria),亚历山大大王之部将所建国也,实为希腊人东陆殖民地之枢都,我旧史字其人曰塞种。“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汉书·西域传》文)罽宾者,今北印度之克什米尔(《大唐西域记》之迦湿弥罗),亚历大王曾征服而旋退出者也。至是希腊人(塞王)受月氏大波所荡激,又蹴一波以撼印度矣。然月氏之波,非仅此而止,“月氏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翎侯。后百余岁,贵霜翎侯丘就却自立为王,国号贵霜。侵安息,取高附地,灭濮达罽宾”。子阎膏珍“复灭天竺”(《后汉书·西域传》文)。盖此波訇砰南驶,乃淘掠波斯(安息)、阿富汗(濮达),而淹没印度,挫希腊之锋使西转,自尔亚陆无复欧人势力矣。然则假使李牧蒙恬晚死数十年,或卫青霍去病蚤出数十年,则此一大段史迹,或全然不能发生,未可知也。

吾又标一史题于此,曰:“汉攘匈奴与西罗马之灭亡,及欧洲现代诸国家之建设有关。”闻者将益以为诞。然吾比观中西诸史,而知其因缘甚密切也。自汉武大兴膺惩之师,其后匈奴浸弱,裂为南北。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保塞称臣,其所部杂居内地者,渐同化于华族。北匈奴郅支单于,仍倔强,屡寇边,和帝时再大举攘之:“永元元二年,连破北匈奴”(《后汉书·和帝纪》文);三年,窦宪将兵击之于金微山,大破之,“北单于逃走,不知所之”(《后汉书》宪传文)。此西纪八十八年事也。其云“不知所之”者,盖当时汉史家实不知之;今吾侪则已从他书求得其踪迹。“彼为宪所逐,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建设悦般国”,地方数千里,众二十余万(《魏书.西域传》悦般条文)。金微者,阿尔泰山;康居者,伊犁以西,讫于里海之一大地也。《后汉书·西域传》不复为康居立传,而于粟弋奄蔡条下皆云属康居,盖此康居即匈奴所新建之悦般,“属康居”云者,即役属于康居新主人之匈奴也。然则粟弋奄蔡又何族耶?两者皆日耳曼民族中之一支派:粟弋疑即西史中之苏维(Suevi)人;奄蔡为前汉时旧名,至是“改名阿兰聊”(《后汉书.西域传》文),即西史中之阿兰(Alan)人。此二种者,实后此东峨特(East Gothes)之主干民族也。吾国人亦统称其族为粟特。《魏书·西域传》:“粟特国,故名奄蔡,一名温那沙(疑即西史之Vandals,亦东峨特之一族也),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康居西北之大泽,决为黑海,已成学界定论;而第二三世纪时,环黑海东北部而居者,实东峨特,故知粟特即东峨特无可疑也。当此期间,欧洲史上有一大事,为稍有常识之人所同知者。即第三四世纪间,有所谓芬族(Huns or Fins)者,初居于窝瓦(Volga)河之东岸,役属东西峨特人已久。至三百七十四年(晋孝武帝宁康二年),芬族渡河西击东峨特人而夺其地。芬王曰阿提拉(Attila),其勇无敌;转战而西,入罗马,直至西班牙半岛,威震全欧。东峨特人为芬所逼,举族西迁,沿多恼河下流而进,渡来因河,与西峨特人争地;西峨特亦举族西迁,其后分建东峨特、西峨特两王国而西罗马遂亡。两峨特王国,即今德法英意诸国之前身也,而芬族亦建设匈牙利、塞尔维亚、布加利亚诸国。是为千余年来欧洲国际形势所自始,史家名之曰“民族大移转时代”。此一桩大公案,其作俑之人,不问而知为芬族也。芬族者何?即窦宪击逐西徙之匈奴余种也。《魏书·西域传》粟特条下云:“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己,三世矣。”美国哥仑比亚大学教授夏德(Hirth)考定忽倪己,即西史之Hernae,实阿提拉之少子继立为芬王者。(忽倪己以魏文成帝时来通好,文成在位当西四五二至四五六年,Hernae即位在四五二年。)因此吾侪可知三四世纪之交,所谓东峨特役属芬族云者,其役属之峨特即《后汉书》所指役属康居之粟弋奄蔡;其役属之之芬族,则《后汉书》之康居、《魏书》之悦般,即见败于汉、度金微山而立国者也。芬王阿提拉与罗马大战于今法兰西境上,在西四五一年,当芬族渡窝瓦河击杀峨特王亥耳曼后之六十四年,故知《魏书》所谓“匈奴击杀粟特王而有其国”者,所击杀之王即亥耳曼,所有之国即东峨特。而击杀之之匈奴王即阿提拉之父而忽倪己之祖,其年为西纪三百七十四年,上距窦宪击逐时二百九十余年,而下距魏文成时通好之忽倪己,恰三世也。吾侪综合此种种资料,乃知汉永元一役,实可谓全世界史最要之关键,其在中国,结唐虞三代以来二千年獯鬻、img21狁之局,自此之后中国不复有匈奴寇边之祸。(刘渊归化匈奴构乱于内地者不在此例。)班固《封燕然山铭》所谓:“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非虚言也。然竟以此嫁祸欧洲,开彼中中古时代千年黑暗之局。直至今日,犹以匈奴遗种之两国(塞尔维与匈牙利)惹起全世界五年大战之惨剧。

人类造业,其波澜之壮阔与变态之瑰谲,其不可思议有如此。吾侪但据此两事,已可以证明人类动作息息相通,如牵发而动全身,如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以我中国与彼西方文化中枢地相隔如彼其远,而彼我相互之影响犹且如此其巨,则国内所起之事件,其首尾连属因果复杂之情形,益可推矣。又可见不独一国之历史为“整个的”,即全人类之历史亦为“整个的”。吾中国人前此认禹域为“天下”固属褊陋,欧洲人认环地中海而居之诸国为世界,其褊陋亦正与我同。实则世界历史者,合各部分文化国之人类所积共业而成也。吾侪诚能用此种眼光以观察史迹,则如乘飞机腾空至五千尺以上,周览山川形势,历历如指掌纹,真所谓“俯仰纵宇宙,不乐复何如”矣。然若何然后能提絮纲领,用极巧妙之笔法以公此乐于大多数人,则作史者之责也。

孟子尝标举“知人论世”之义,论世者何?以今语释之,则观察时代之背景是已。人类于横的方面为社会生活,于纵的方面为时代的生活,苟离却社会与时代,而凭空以观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动作,则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轻下批评,未有不错误也。故作史如作画,必先设构背景;读史如读画,最要注察背景。

旧史中能写出背景者,则《史记·货殖列传》实其最好模范。此篇可分为四大段:篇首“《老子》曰:至治之极”起,至“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止,为第一段,略论经济原则及其与道德之关系。自“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起,至“岂非以富耶”止,为第二段,纪汉以前货殖之人。自“汉兴海内为一”起,至“令后世得以观择焉”止,说明当时经济社会状况。自“蜀卓氏之先”起至篇末,纪当时货殖之人。即以文章结构论,已与其他列传截然不同。其全篇宗旨,盖认经济事项在人类生活中含有绝大意义,一切政教皆以此为基础。其见解颇有近于近世唯物史观之一派,在我国古代已为特别。其最精要之处,尤在第三段,彼将全国分为若干个之经济区域。每区域寻出其地理上之特色,举示其特殊物产及特殊交通状况,以规定该区域经济上之物的基件。每区域述其历史上之经过,说明其住民特殊性习之由来,以规定该区域经济上之心的基件。吾侪读此,虽生当二千年后,而于当时之经济社会,已得有颇明了之印象。其妙处乃在以全力写背景,而传中所列举之货殖家十数人,不过借作说明此背景之例证而已。此种叙述法以旧史家眼光观之,可谓奇特。各史列传更无一篇敢蹈袭此法;其表志之记事,虽间或类此,然求其能如本篇之描出活社会状况者,则竟无有也。吾侪今日治史,但能将本篇所用之方法,扩大之以应用于各方面,其殆庶几矣。

史迹复杂,苟不将其眉目理清,则叙述愈详博,而使读者愈不得要领。狄此当视作者头脑明晰之程度何如,与其文章技术之运用何如也。此类记述之最好模范,莫如《史记·西南夷列传》: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榨都最大;自榨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冄img22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冄img23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此对于极复杂之西南民族,就当时所有之智识范围内,以极简洁之笔法,将其脉络提清,表示其位置所在,与夫社会组织之大别,及其形势之强弱。以下方杂叙各部落之叛服等事,故不复以凌乱为病。惜后世各史之记事,能如此者绝希。例如晋代之五胡十六国、唐代之藩镇,皆史迹中之最纠纷者;吾侪无论读正史、读《通鉴》,皆苦其头绪不清。其实此类事,若用《西南夷列传》之叙述法,未尝不可使之一目了然;但旧史或用纪传体,或用编年体,以事隶人或以事隶年,其势不能于人与年之外而别有所提絜,故使学者如堕烟雾也。

自《史记》创立十表,开著作家无量法门,郑樵《图谱略》益推阐其价值。《史记》惟表年代世次而已,后人乃渐以应用于各方面。如顾栋高之《春秋大事表》,将全部《左传》事迹重新组织一过,而悉以表体行之,其便于学者滋多矣。即如五胡十六国之事,试一读齐召南之《历代帝王年表》,已觉眉目略清;若更为下列之两表,则形势若指诸掌矣。今录举以为例:

五胡十六国兴亡表第一

右第一表为东人所编中国史籍所通有,我不过略加增修而已;第二表则我所自造。吾生平读书最喜造表,顷著述中之《中国佛教史》,己造之表已二十余。我造表所用之劳费,恒倍蓰什伯于著书。窃谓凡遇复杂之史迹,以表驭之,什九皆可就范也。

天下古今,从无同铸一型的史迹,读史者于同中观异,异中观同,则往往得新理解焉。此《春秋》之教所以贵“比事”也。

同中观异者,例如周末之战国与唐末之藩镇,其四分五裂,日寻干戈也同;其仍戴一守府之天子,多历年所也同。然而有大不同者:战国蜕自封建,各有历史深厚之国家组织,其统治者确为当时之优秀阶级,各国各为充实的内部发展,其性质与近世欧洲列国近,故于历史上文化,贡献甚大;藩镇则蜕自蕃将降贼,统治者全属下流阶级,酷肖现代千夫所指之军阀,故对于文化只有破坏,更无贡献。例如中世之五胡与近世之元清,虽同为外族蹂躏中夏;然而五胡之酋,皆久已杂居内地,半同化于吾族,彼辈盖皆以一身或一家族——规模较大之家族乘时倡乱,而裹胁中国多数莠民以张其势,其性质与陈涉吴广辈相去无几;其中尤有受中国教育极深之人如刘渊苻坚等,其佐命者或为中国杰出之才士如张方王猛等,故虽云扰鼎沸,而于中国社会根本精神,不生大变动;其恶影响所及,不过等于累朝季叶之扰乱或稍加甚而已。元清等不然,彼等本为中国以外的一部落,渐次扩大,南向与中国为敌国者多年,最后乃一举而灭之,其性质纯然为外来征服的,与五胡之内乱割据的绝异。且五胡时代,中原虽沦,而江南无恙,吾族文化嫡系,迄未中断。元清不然,全中国隶彼统治之下百年或二三百年,彼熟知吾人耻愤之深,而力谋所以固位之术,故其摧残吾国民性也至阴险而狠毒;而吾族又更无与彼对立之统治机关,得以息肩而自庇,故元气所伤实多,而先民美质,日就彫落。又元清两代其相同之点既如前述,然亦自有其相异之点。蒙古人始终不肯同化于中国人,又不愿利用中国人以统治中国,故元代政治之好坏中国人几乎不能负责任。因此其控驭之术,不甚巧妙,其统治力不能持久;然因此之故,彼虽见摈出塞,犹能保持其特性,至今不灭。满洲人初时亦力求不同化,然而不能自持;其固有之民族性逐渐澌灭,至亡时殆一无复存。彼辈利用中国人统治中国之政策,始终一贯,其操术较巧妙,故其享祚较长久;然政权一坠,种性随沦,今后世界上应更无复满洲人矣。

异中观同者,例如北魏女真皆仅割据中原,满洲则统一全国,此其所异也;然皆入据后逐渐同化,驯至尽丧其民族以融入我族,此其所同也。而彼三族者皆同出东胡,吾侪因可以得一假说,谓东胡民族之被同化性,较他民族为多也。又如元代剧曲最发达,清代考证学最发达,两者之方向可谓绝异;然其对于政治问题之冷淡则同,较诸汉、唐、宋、明四代之士风截然矣。吾侪因此可得一假说,谓在异族统治之下,人民必惮谈政治也。又如儒教佛教,千余年间轧轹不绝,其教理亦确多根本不同之处。然考其学发达之顺序,则儒家当汉初,专务抱残守缺,传经典之文句而已;后汉以降,经师成一家言者渐多;六朝隋唐则义疏解释讲授之风甚盛;入宋以后,便力求刊落糟粕,建设一种内观的新哲学。佛家亦然,输入初期,专务翻译,所译率皆短篇经典;六朝隋唐,则大部经论,陆续译成,佛徒多各专一经以名家(如毗昙宗、俱舍宗、成实宗、三论宗、法华宗、涅槃宗、地论宗、摄论宗等,皆专宗一经或一论),而注疏解释讲授之风亦极盛;其后则渐渐自创新宗(如天台、贤首、慈因诸宗);入宋以后,则不立文字之禅宗独盛,而他宗殆皆废。两家学术之发展,并不相谋,然而所历方向,乃恰如两平行线,千余年间相与骈进。吾侪必比而观之,然后所谓时代精神者乃得见。凡此皆异中观同之例也。

说明事实之原因结果,为史家诸种职责中之最重要者。近世治斯学之人多能言之;虽然,兹事未易言也。宇宙之因果律,往往为复的而非单的,为曲的而非直的,为隔的伏的而非连的显的,故得其真也甚难。自然界之现象且有然,而历史现象其尤甚也。严格论之,若欲以因果律绝对的适用于历史,或竟为不可能的,而且有害的,亦未可知。何则?历史为人类心力所造成,而人类心力之动乃极自由而不可方物;心力既非物理的或数理的因果律所能完全支配,则其所产生之历史,自亦与之同一性质。今必强悬此律以驭历史,其道将有时而穷,故曰不可能;不可能而强应用之,将反失历史之真相,故曰有害也。然则吾侪竟不谈因果可乎?曰,断断不可。不谈因果,则无量数繁赜变幻之史迹不能寻出一系统,而整理之术穷;不谈因果,则无以为鉴往知来之资,而史学之目的消灭。故吾侪常须以炯眼观察因果关系;但其所适用之因果律与自然科学之因果律不能同视耳。

请言自然科学与历史之别:

其一,自然科学的事项常为反复的完成的;历史事项反是,常为一度的、不完成的——自然科学常在必然的法则支配之下,缫演再缫演,同样条件必产同样结果,且其性质皆属于可以还原。其研究对象之原子、分子或生殖质,皆属完成的、决定的。历史不然:如吾前文所屡言,天下从无同铸一型的史迹;凡史迹皆庄子所谓“新发于硎”,未有缫演乎其旧者也。不惟极活跃之西洋史,节节翻新;即极凝滞之中国史,前后亦未尝相袭。不宁惟是,每一段史迹,殆皆在前进之半途中作若行若止之态,常将其未竟之绪之一部分贻诸方来。欲求如自然科学之截然表示一已完成之定形定态以供人研究者,殆不可得。故自然科学可以有万人公认之纯客观的因果律,而历史盖难言之矣。

其二,自然科学的事项,常为普遍的;历史事项反是,常为个性的——自然科学的事项,如二加二必为四,轻养二合必为水。数学上无不同质之“二”,化学上无不同质之“轻”与“养”;故二加二之法则,得应用于一切之四,轻养二合之法则,得应用于一切之水。历史不然,历史由人类所造。人类只有一个孔子,更无第二个孔子;只有一个基督,更无第二个基督。拿破仑虽极力摹仿该撒,然拿破仑自是拿破仑,不是该撒。吾侪不妨以明太祖比汉高祖,然不能谓吾知汉祖,同时即已知明祖。盖历史纯为个性发挥之制造品,而个性直可谓之无一从同。又不惟个人为然耳,历史上只有一个文艺复兴时代,更无绝对与彼相同之第二个时代;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华民族,更无绝对与我相同之第二个民族。凡成为历史事实之一单位者,无一不各有其个别之特性。此种个性,不惟数量上复杂不可偻指,且性质上亦幻变不可方物。而最奇异者,则合无量数互相矛盾的个性,互相分歧或反对的愿望与努力,而在若有意若无意之间,乃各率其职以共赴一鹄,以组成此极广大极复杂极致密之“史网”。人类之不可思议,莫过是矣。史家之职责,则在此种极散漫极复杂的个性中,而觑见其实体,描出其总相,然后因果之推验乃可得施。此其所以为难也。

其三,自然科学的事项,为超时间空间的;历史事项反是,恒以时间空间关系为主要基件——二加二为四,轻养二合为水,亿万年前如是,亿万年后亦有然,中国如是,他国他洲有然,乃至他星球亦有然。历史反是,某时代关系极重要之事项,移诸他时代或成为绝无意义;不宁惟是,同一事件,早一年发生与迟一年发生,乃至早一日一刻发生与迟一日一刻发生,其价值可以相去悬绝。空间方面亦复如是,甲处所发生事件,假令以同型的——其无绝对同型的不俟论——移诸乙处,其所取得历史上之意义与价值,迥乎不相侔。质而言之,史迹之为物,必与“当时”“此地”之两观念相结合,然后有评价之可言。故史学推论的方式,比诸自然科学,益复杂而难理也。

明乎此三异点,始可以语于史界之因果矣。

史界因果之劈头一大问题,则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换言之,则所谓“历史为少数伟大人物之产儿”、“英雄传即历史”者,其说然耶否耶?罗素曾言:“一部世界史,试将其中十余人抽出,恐局面或将全变。”此论吾侪不能不认为确含一部分真理。试思中国全部历史如失一孔子,失一秦始皇,失一汉武帝……其局面当何如?佛学界失一道安,失一智img26,失一玄奘,失一慧能;宋明思想界失一朱熹,失一陆九渊,失一王守仁;清代思想界失一顾炎武,失一戴震:其局面又当何如?其他政治界、文学界、艺术界,盖莫不有然。此等人得名之曰“历史的人格者”。何以谓之“历史的人格者”?则以当时此地所演生之一群史实,此等人实为主动——最少亦一部分的主动——而其人面影之扩大,几于掩覆其社会也。

文化愈低度,则“历史的人格者”之位置愈为少数所垄断;愈进化则其数量愈扩大。其在古代,政治之污隆,系于一帝王,教学之兴废,系于一宗师,则常以一人为“历史的人格者”。及其渐进,而重心移于少数阶级或宗派,则常以若干人之首领为“历史的人格者”。及其益进,而重心益扩于社会之各方面,则常以大规模的团体之组织分子为“历史的人格者”。例如波斯、马基顿、罗马帝国,阿刺伯诸史之全舞台,几为各该时代二三英雄所独占;十九世纪欧洲诸国之历史,常以贵族或中等阶级各派之十数首领为主体;今后之历史,殆将以大多数之劳动者或全民为主体:此其显证也。由此言之,历史的大势,可谓为由首出的“人格者”,以递趋于群众的“人格者”。愈演进,愈成为“凡庸化”,而英雄之权威愈减杀。故“历史即英雄传”之观念,愈古代则愈适用,愈近代则愈不适用也。

虽然,有两义当注意焉:其一,所谓“首出的人格者”,表面上虽若一切史迹纯为彼一人或数人活动之结果,然不能谓无多数人的意识在其背后。实则此一人或数人之个性,渐次浸入或镌入于全社会而易其形与质,社会多数人或为积极的同感,或为消极的盲从,而个人之特性,浸假遂变为当时此地之民众特性——亦得名之曰“集团性”或“时代性”。非有集团性或时代性之根柢而能表现出一史迹,未之前闻。例如二千年来之中国,最少可谓为有一部分属于孔子个性之集团化;而战国之政治界,可谓为商鞅个性之时代化;晚明之思想界可谓为王守仁个性之时代化也。如是,故谓“首出的人格者”能离群众而存在殆不可。其二,所谓“群众的人格者”,论理上固为群中各分子各自个性发展之结果,固宜各自以平等的方式表显其个性。然实际上其所表显者,已另为一之集团性或时代性,而与各自之个性非同物。且尤必有所谓“领袖”者以指导其趋向、执行其意思,然后此群众人格乃得实现。例如吾侪既承认彼信奉共产主义之人人为一个合成的“人格者”,则同时不能不承认马克思之个人与此“人格者”之关系,又不能不承认列宁之个人与此“人格者”之关系。如是,故谓“群众的人格者”,能离首出者而存在,殆亦不可。(www.xing528.com)

吾曷为向研究历史之人哓晓陈此义耶?吾以为历史之一大秘密,乃在一个人之个性何以能扩充为一时代一集团之共性?与夫一时代一集团之共性,何以能寄现于一个人之个性?申言之,则有所谓民族心理或社会心理者,其物实为个人心理之扩大化合品,而复借个人之行动以为之表现。史家最要之职务,在觑出此社会心理之实体,观其若何而蕴积、若何而发动、若何而变化,而更精察夫个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于此,则史的因果之秘密藏,其可以略睹矣。

欧美自近世以来,民众意识亢进,故社会心理之表现于史者甚鲜明,而史家之觑出之也较易。虽然,亦由彼中史学革新之结果,治史者能专注重此点,其间接促起民众意识之自觉力,抑非细也。中国过去之史,无论政治界思想界,皆为独裁式,所谓积极的民众意识者甚缺乏,无庸讳言。治史者常以少数大人物为全史骨干,亦属不得已之事。但有一义须常目在之者:无论何种政治何种思想,皆建设在当时此地之社会心理的基础之上,而所谓大人物之言动,必与此社会心理发生因果关系者,始能成为史迹。大人物之言动,非以其个人的资格而有价值,乃以其为一阶级或一党派一民族之一员的资格而有价值耳。

所谓大人物者,不问其为善人恶人,其所作事业为功为罪,要之其人总为当时此地一社会——最少该社会中一有力之阶级或党派——中之最能深入社会阃奥,而与该社会中人人之心理最易互相了解者。如是,故其暗示反射之感应作用,极紧张而迅速。例如曾国藩确能深入咸同间士大夫社会之阃奥,而最适于与此辈心理起感应作用;袁世凯确能深入清季官僚武人社会之阃奥,而最适于与彼辈心理起感应作用。而其效果收获之丰啬,一方面视各该社会凭借之根柢何如,一方面又视所谓大人物者心理亢进之程度何如。据事实所昭示,则曾国藩之收获乃远不逮袁世凯。袁世凯能于革命之后,将其所属之腐恶垂死的旧社会,扩大之几于掩覆全国;曾国藩事业之范围愈大,而其所属之贤士大夫的社会,其领土乃反日蹙也。此其故,固由近六十年间之中国,其环境宜于养育袁世凯的社会,不宜于养育曾国藩的社会,两者所凭借之势,优劣悬殊;然而袁世凯执著力之强,始终以一贯精神,绝无反顾,效死以扶植其所属之恶社会,此种积极的心理,殆非曾国藩所能及也。然则岂惟如罗素言:“将历史上若干人物抽出,则局面将大变”而已,此若干人者心理之动进稍易其轨,而全部历史可以改观。恐不惟独裁式的社会为然,即德谟克拉西式的社会亦未始不然也。

社会倘永为一种势力——一种心理之所支配,则将成为静的、僵的,而无复历史之可言。然而社会断非尔尔。其一,由人类心理之本身,有突变的可能性。心理之发动,极自由不可方物。无论若何固定之社会,殊不能预料或制限其中之任何时任何人忽然起一奇异之感想;此感想一度爆发,视其人心力之强度如何,可以蔓延及于全社会。其二,由于环境之本质为蕃变的,而人类不能不求与之顺应。无论若何固定之社会,其内界之物质的基件,终不能不有所蜕变;变焉而影响遂必波及于心理。即内界不变,或所变甚微,不足以生影响;然而外来之浸迫或突袭,亦时所难免,有之,而内部之反应作用,遂不得不起。凡史迹所以日孳而日新,皆此之由。而社会组成分子较复杂,及传统的权威较脆弱者,则其突变的可能性较大;其社会内部物质的供给较艰啬,且与他社会接触之机缘较多者,则其环境之变迁较剧且繁。过去之中国史,不能如西洋史之img27原层叠,波澜壮阔,其所积者不同,其所受者亦不同也。

史迹所以诡异而不易测断者:其一,人类心理,时或潜伏以待再现。凡众生所造业,一如物理学上物质不灭之原则,每有所造,辄留一不可拂拭之痕迹以诒诸后。但有时为他种势力所遮抑,其迹全隐,浅见者谓为已灭;不知其乃在磅礴郁积中,一遇机缘,则勃发而不能复制。若明季排满之心理,潜伏二百余年而尽情发露,斯其显例也。其二,心的运动,其速率本非物的运动所能比拟,故人类之理想及欲望,常为自然界所制限。倘使心的经过之对于时间的关系纯与物的经过同一,则人类征服自然可纯依普通之力学法则以行之。惟其不能,故人类常感环境之变化,不能与己之性质相适应。对于环境之不满足,遂永无了期。历史长在此种心物交战的状态中,次第发展,而两力之消长,绝无必然的法则以为之支配。故历史上进步的事象,什九皆含有革命性;而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后之史迹,皆最难律以常轨。结果与预定的计画相反者,往往而有;然不能因其相反,遂指为计画之失败。最近民国十年间之历史,即其切例也。其三,人事之关系既复杂,而人心之动发又极自由,故往往有动机极小而结果极大者,更有结果完全与动机分离而别进展于一方向者。一奥储之被刺,乃引起全世界五年之大战争,并中国而亦牵率焉,谁能料者?中世方士之点金幻想,乃能引起近世极严密的化学之进步,谁能料者?瓦特发明蒸汽,乃竟产育现代贫富阶级之斗争,谁能料者?苻坚欲勤远略,遣吕光灭龟兹,光师未班而坚已亡;然而光以鸠摩罗什至长安,中国佛教思想之确立,自兹始也。明成祖疑建文逊于南荒,遣郑和入海求之,无所得而归;然而和率闽粤子弟南征,中国人始知有南洋群岛,海外殖民,自兹始也。苻坚之动机,曷尝有丝毫为佛教?成祖之动机,曷尝有丝毫为殖民?动机极狭劣,顾乃产出与动机绝不相谋之伟大崇高的结果,可谓大奇。然而何奇之有?使六朝时之中国国民无传受佛教的可能性,明代中国国民无移殖海外的可能性,则决非一罗什、一郑和所能强致。既有可能性,则随时可以发动,而引而致之必借外缘。其可能性则史家所能逆睹,其外缘则非史家所能逆睹也。

以上所述诸义,吾认为谈历史因果者,先当注意及之。吾甚惜本讲义时间匆促,不能尽吾言;且多为片段的思想,未经整理。吾所讲姑止于此。今当概括前旨,略加补苴,示治史者研究因果之态度及其程序。

第一,当画出一“史迹集团”以为研究范围——史迹集团之名,吾所自创,与一段之“纪事本末”意义略相近。(本末仅函时间观念,集团兼函空间观念;但此名似仍未妥,容更订定。)以严格论,史迹本为不可分的、不可断的;但有时非断之分之,则研究无所得施。故当如治天体学者画出某躔度某星座,如治地理学者画出某高原某平原某流域,凡以为研究之方便而已。例如法国大革命,一集团也;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九年之世界大战,一集团也。范围广者,如全世界劳工阶级对资产阶级之斗争史可以画为一集团;范围狭者,如爱尔兰区区小岛之独立史可以画为一集团。历时久者,如二千年前中华民族对匈奴交涉始末,可以画为一集团;历时暂者,如一年间洪宪盗国始末,可以画为一集团。集团之若何区画,治史者尽可自由,但有当注意者二事:其一,每集团之函量须较广较复,分观之,最少可以觑出一时代间社会一部分之动相。其二,各集团之总和须周遍,合观之,则各时代全社会之动相皆见也。

第二,集团分子之整理与集团实体之把捉——所谓“集团分子”者,即组成此史迹集团之各种史料也。搜辑宜求备,鉴别宜求真;其方法则前章言之矣。既备且真,而或去或取,与夫叙述之详略轻重,又当注意焉;否则淆然杂陈,不能成一组织体也。所谓“集团实体”者,此一群史迹,合之成为一个生命——活的,整个的。治史者须将此“整个而活”的全体相,摄取于吾心目中;然兹事至不易:除分析研究外,盖尚有待于直觉也。

第三,常注意集团外之关系——以不可分不可断之史迹,为研究方便而强画为集团,原属不得已之事。此一群史迹不能与他群史迹脱离关系而独自存在,亦犹全社会中此一群人常与他群人相依为命也。故欲明一史迹集团之真相,不能不常运眼光于集团以外。所谓集团外者,有时间线之外:例如“五胡乱华”之一史迹集团,其时间自然当以晋代为制限;然非知有汉时之保塞匈奴,魏时之三辅徙羌,则全无由见其来历。此集团外之事也。有空间线之外:例如“辛亥革命”之一史迹集团,其空间自当以中国为制限;然非知欧美日本近数十年学说制度变迁之概略,及其所予中国人以刺激,则兹役之全相终不可得见。此又集团外之事也。其他各局部之事象,殆无不交光互影。例如政治与哲学,若甚缘远,然研究一时代之政治史,不容忘却当时此地之哲学思想;美术与经济,若甚缘远,然研究一时代之美术史,不容忘却当时此地之经济状况。此皆集团以外之事也。

第四,认取各该史迹集团之“人格者”——每一集团,必有其“人格者”以为之骨干。此“人格者”,或为一人,或为数人,或为大多数人。例如法兰西帝国时代史,则拿破仑为唯一之“人格者”。普奥普法战史,则俾斯麦等数人为其“人格者”。至如此次世界大战,则不能以“人格者”专属于某某数人,而各国之大多数国民实共为其“人格者”也。然亦自有分别:倘再将此世界战史之大集团析为若干小集团,则在德国发难史之一小集团中,可以认威廉第二为其“人格者”;在希腊参战史之一小集团中,可以认威尼柴罗为其“人格者”;在巴黎议和史一小集团中,可以认克里曼梭、劳特佐治、威尔逊为其“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史以多数之革命党人立宪党人共为其“人格者”;民国十年来政治史则袁世凯殆可认为唯一之“人格者”也。凡史迹皆多数人共动之产物,固无待言;然其中要有主动被动之别。立于主动地位者,则该史迹之“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多数党人为主动,而黎元洪袁世凯不过被动,故彼二人非“人格者”;十年来之民国,袁世凯及其游魂为主动,凡多数助袁敌袁者皆被动,故袁实其“人格者”也。

第五,精研一史迹之心的基件——曷为每一史迹必须认取其“人格者”耶?凡史迹皆人类心理所构成,非深入心理之奥以洞察其动态,则真相未由见也。而每一史迹之构成心理,恒以彼之“人格者”为其聚光点,故研究彼“人格者”之素性及其临时之冲动断制,而全史迹之筋脉乃活现。此种研究法,若认定彼“人格者”为一人或数人,则宜深注意于其个人的特性。因彼之特性非惟影响于彼个人之私生活,而实影响于多数人之公生活。例如凡赛条约,论者或谓可以为将来世界再战之火种;而此条约之铸一大错,则克里曼梭、劳特佐治、威尔逊三人之性格及头脑,最少亦当为其原因之一部;故此三人特性之表现,其影响乃及于将来世界也。又如袁世凯,倘使其性格稍正直或稍庸懦,则十年来之民国局面或全异于今日,亦未可知;故袁世凯之特性,关系于其个人运命者犹小,关系于中国人运命者甚大也。史家研究此类心理,最要者为研究其吸射力之根源。其在圣贤豪杰,则观其德量之最大感化性,或其情热之最大摩荡性。其在元凶巨猾,则观其权术之最大控弄性,或观其魔恶之最大诱染性。从此处看得真切,则此一团史迹之把鼻,可以捉得矣。

其在“多数的人格者”之时,吾侪名之曰民族人格,或阶级人格、党派人格。吾侪宜将彼全民族、全阶级、全党派看作一个人,以观察其心理。此种“人格者”,以其意识之觉醒,觇其人格之存在;以其组织之确立,觇其人格之长成;以其运动之奋迅,觇其人格之扩大;以其运动之衰息,组织之涣散,意识之沉睡,觇其人格之萎病或死亡。爱尔兰人成一民族的人格,犹太人未能,犹太人民族建国的意识不一致也。欧美劳工,成一阶级的人格,中国未能,中国劳工并未有阶级意识也。中国十年来所谓政党,全不能发现其党派的人格,以其无组织,且无运动也。治西洋史者,常以研究此类集团人格的心理为第一义;其在中国,不过从半明半昧的意识中,偶睹其人格的胎影而已。

研究史之心的基件,则正负两面,皆当注意。凡“人格者”无论为个人为集团,其能演成史迹者,必其人格活动之扩大也。其所以能扩大之故,有正有负:所谓正者,活动力昂进,能使从前多数反对者或怀疑者之心理皆翕合于我心理。在欧美近代,无论政治上、宗教上、学艺上,随处皆见此力之弥满。其在中国,则六朝唐之佛教运动,最其显列。次则韩欧等之古文学运动,宋明两代之理学运动,清代之朴学运动及最近之新文化运动,皆含此意。惟政治上极阙如,清未曾国藩胡林翼等略近之,然所成就殊少;现代所谓政党,其方向则全未循此以行也。所谓负者,利用多数人消极苟安的心理,以图自己之扩大。表面上极似全国心理翕聚于此一点,实则其心理在睡眠状态中耳。中国二千年政治界之伟物,大率活动于此种心理状态之上,此实国民心理之病征也。虽然,治史者不能不深注意焉,盖中国史迹之所以成立,大半由是也。

第六,精研一史迹之物的基件——物的基件者,如吾前所言:“物的运动不能与心的运动同其速率。”倘史迹能离却物的制约而单独进行,则所谓“乌托邦”、“华藏世界”者,或当早已成立。然而在势不能尔尔。故心的进展,时或被物的势力所堵截而折回,或为所牵率而入于其所不豫期之歧路,直待渐达心物相应的境界,然后此史迹乃成熟。物者何?谓与心对待的环境。详言之,则自然界之状况以及累代遗传成为固形的之风俗、法律与夫政治现象、经济现象,乃至他社会之物的心的抵抗力,皆是也。非攻、寝兵之理想,中外贤哲倡之数千年,曷为而始终不得实现?辛亥革命本悬拟一“德谟克拉西”的政治以为鹄,曷为十年以来适得其反?欧洲之社会主义本滥觞于百年以前,曷为直至欧战前后乃始骤盛?物的基件限之也。假使今之日本移至百年以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满洲之入主中国;假使袁世凯生在千数百年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曹操司马懿之有天下;然而皆不能者,物的基件限之也。吾前屡言矣:“凡史迹皆以‘当时’、‘此地’之两观念而存在。”故同一之心的活动,易时易地而全异其价值,治史者不可不深察也。

第七,量度心物两方面可能性之极限——史之开拓,不外人类自改变其环境。质言之,则心对于物之征服也。心之征服的可能性有极限耶?物之被征服的可能性有极限耶?通无穷的宇宙为一历史,则此极限可谓之无。若立于“当时”、“此地”的观点上,则两者俱有极限明矣。在双极限之内,则以心的奋进程度与物的障碍程度强弱比较,判历史前途之歧向。例如今日中国政治,若从障碍力方面欲至于恢复帝制,此其不可能者也;若从奋进力方面欲立变为美国的德谟克拉西,亦其不可能者也。障碍力方面之极限,则可以使惰气日积,举国呻吟憔悴,历百数十年,甚者招外人之监督统治。奋进力方面之极限,则可以使社会少数优秀者觉醒,克服袁世凯之游魂,在“半保育的”政策之下,历若干年,成立多数政治。史家对于将来之豫测,可以在此两可能性之大极限中,推论其果报之极限,而予国民以一种暗示,唤醒其意识而使知所择,则良史之责也。

第八,观察所缘——有可能性谓之因,使此可能性触发者谓之缘。以世界大战之一史团而论,军国主义之猖獗、商场竞争之酷剧、外交上同盟协商之对抗……等等,皆使大战有可能性,所谓因也;奥储被刺、破坏比利时中立、潜艇无制限战略……等等,能使此可能性爆发或扩大,所谓缘也。以辛亥革命之一史团而论,国人种族观念之郁积、晚清政治之腐恶及威信之失坠、新思潮之输入……等等,皆使革命有可能性,所谓因也;铁路国有政策之高压、瑞澂之逃遁、袁世凯之起用,能使此可能性爆发或扩大,所谓缘也。因为史家所能测知者,缘为史家所不能测知者。治史者万不容误缘为因,然无缘则史迹不能现,故以观所缘终焉。

因果之义,晰言之当云因缘果报。一史迹之因缘果报,恒复杂幻变至不可思议;非深察而密勘之,则推论鲜有不谬误者。今试取义和团事件为例,供研究者参考焉。

义和团事件之起,根于历史上遗传之两种心理:其一,则排外的心理。此种心理,出于国民之自大性及自卫性,原属人类所同然。惟中国则已成为畸形的发达,千年以来科举策论家之尊王攘夷论,纯然为虚憍的、非逻辑的,故无意识且不彻底的排外,形成国民性之一部。其二,则迷信的心理。因科学思想缺乏之故,种种迷信支配民心之势力甚大;而野心家常利用之以倡乱。自汉末之五斗米道,以迄明清间白莲教匪等,其根株蟠积于愚民社会间者甚厚,乘间辄发。此两种心理,实使义和团有随时爆发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心的方面者也。

虽有此两种心理,其性质完全为潜伏的;苟环境不宜于彼之发育,彼亦终无由自遂。然而清季之环境,实有以滋酿之。其一,则外力之压迫。自鸦片战争以后,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其中天主教会在内地专横,尤予一般人民以莫大之积愤。其二,则政纲之废弛。自洪杨构乱以后,表面上虽大难削平,实际上仍伏莽遍地;至光绪间而老成凋谢,朝无重臣,国事既专决于一阴鸷之妇人,而更无人能匡救其失。在此两种环境之下,实使义和团有当时爆发的可能性。此“因”之在境的方面者也。

因虽夙具然非众缘凑泊,则事实不能现。所谓缘者,有亲缘(直接缘),有间缘(间接缘)。义和团之亲缘有二:其一,则社会革新运动之失败;其二,则宫廷阴谋之反拨也。此二者又各有其复杂之间缘。社会革新活动,自有其心理上之可能性,兹不多述。其所以觉醒而督促之者,则尤在外交压迫之新形势。其一,为日本新着手之大陆政策;其二,为俄国积年传来之东侵政策;其三,为德国远东发展政策。(此政策复含两种意味:一、德国自己发展;二、德国诱助俄国东侵,冀促成日俄之战或英俄之战,以减杀俄法同盟势力,缓和欧洲形势。)以此三种外缘,故甲午战败,日本据辽,三国干涉还辽,而胶州、旅顺、威海之租借随之,瓜分之局,咄咄逼人。于是变法自强之论,骤兴于民间;而其动力遂及德宗,无端与清室宫廷问题发生联带关系。宫廷问题,其间缘亦至复杂。其一,清穆宗无子,德宗以支庶入继,且有为穆宗立后之约。其二,孝钦后临朝已二十余年,新归政于德宗;德宗既非所生,而思想复与彼不相容,母子之间,猜嫌日积。如是内外新故诸缘凑合,遂有戊戌政变之役,戊戌政变为义和团之亲缘;而上列诸种事实,则其间缘也,亲缘之中,复有主缘,有助缘。戊戌政变为义和团唯一之主缘,固也。然政变之波澜,曷为一转再转以至于仇外耶?其一,因康有为梁启超等亡命外国,清廷不解国际法上保护政治犯之先例,误认维新派人以外国为后盾。其二,因政变而谋废立(立端王之子溥儁为大阿哥),外国公使纷起质问,志不得逞,积怒益深。其三,连年曹州、兖州、沂州、易州等教案,乡民与天主教徒构怨益剧。得此等助缘而义和团遂起。

因缘和合,“果”斯生焉,此一群史迹之正果,可分数段。一,山东、直隶团匪之私自组织及蠢动;二,两省长官之纵容及奖厉;三,北京王大臣之附和;四,甘军(董福祥)之加入;五,孝钦后以明谕为之主持,军匪混化对全世界宣战;六,前后戕杀教徒及外国人数千;七,戕杀德国公使及日本使馆馆员;八,毁京津铁路,围攻使馆。此一幕滑稽剧,在人类史全体中,不得不认为一种极奇特的病态,以易时易地之人观测之,几疑其现实之万不可能。然吾侪试从心境两面精密研究,则确能见其因缘所生,历历不爽。其在心的方面,苟非民族性有偏畸之点,则不能涵淹卵育此种怪思想,故对于民族性之总根柢,首当研究者一也。拳匪为发难之主体,而彼辈实为历史上之一种秘密社会,故对于此种特别社会,察其群众心理,考其何以能发生能扩大,此次当研究者二也。发难虽由拳匪,而附和之者实由当时所谓士大夫阶级;此阶级中,佥壬虽多,而贤者亦非绝无;曷为能形成一种阶级心理,在此问题之下一致行动?此次当研究者三也。孝钦后为全剧之主人翁,非深察其人之特别性格及其当时心理之特别动态,则事象之源泉不可得见,此次当研究者四也。其在境的方面,非专制政治之下,此种怪象未由发生,此数千年因袭之政体,次当研究者五也。有英明之君主或威重謇谔之大臣,则祸亦可以不起,此当时之政象,次当研究者六也。非有维新派之锐进,不能召此反动;维新派若能在社会上确占势力,则反动亦不能起;此对面抵抗力之有无强弱,次当研究者七也。非国外周遭形势如前文所云云,则亦不至煎迫以成此举,此世界政局之潮流,次当研究者八也。经过此八方面之研究,则义和团一段史迹,何故能于“当时”、“此地”发生,可以大明。

有果必有报。义和团所得业报如下:一,八国联军入京,两宫蒙尘。二,东南各督抚联约自保,宣告中立。三,俄军特别行动,占领东三省。四,缔结辛丑条约,赔款四百五十兆,且承认种种苛酷条件。五,德宗不废,但政权仍在孝钦。六,孝钦迎合潮流,举行当时所谓“新政”,如练兵兴学等事。此义和团直接业报之要点也。由直接业报复产出间接业报,以次演成今日之局。

就理论上言之,义和团所产业报有三种可能性。其一,各国瓜分中国或共同管理。其二,汉人自起革命,建设新政府。其三,清廷大觉悟,厉行改革。然事实上皆以种种条件之限制,不能办到。其第一种,以当时中国人抵抗力之缺乏,故有可能性;然各国力量不及,且意见不一致,故不可能。其第二种,以人民厌恶满洲既久,且列国渴望得一新政府与之交涉,故有可能性;然民间革命党,无组织,无势力,其有力之封疆大吏又绝无此种心理,故不可能。其第三种,因前两种既不能办到,而经此创巨痛深之后,副人民望治之心,其势甚顺,故有可能性;然孝钦及清廷诸臣皆非其人,故不可能。治史者试先立一可能性之极限,而观其所以不能之由,则于推论之术,思过半矣。

因缘生果,果复为因,此事理当然之程序也。义和团直接业报,更间接产种种之果。就对外关系论,第一,八国联军虽撤退,而东三省之俄军迁延不撤,卒因此引起日俄战争,致朝鲜完全灭亡;而日本在南满取得今日之特殊地位。第二,当匪势正炽时,日本藉端与英国深相结纳,首由英提议劝日本就近出重兵,是为英日接近之第一步。其后我国为应付俄军起见,议结所谓中俄密约者,虽卒未成立,然反因此促英日同盟之出现。而此英日同盟遂被利用于此次欧洲大战,使日本国际地位昂进;而目前关系国命之山东问题,即从此起。第三,重要之中央财源,如海关税等,悉供偿债之用。因此各外国银行,攫得我国库权之一部分,遂启后此银行团操纵全国金融之端绪。此其荦荦大者也。

就内政关系论,第一,排外的反动一变为媚外,将国民自尊自重之元气,斫丧殆尽,此为心理上所得最大之恶影响。第二,经此次剧烈的激刺,社会优秀分子渐从守旧顽梦中得解放,以次努力,求取得“世界人”、“现代人”的资格,此为心理上所得最大的良影响。此两种影响乃从国民性根柢上加以摇动,此两歧路之发展的可能性皆极大,在今日殊未能测其变化之所届。第三,东南互保,为地方对中央独立开一先例。此后封疆权力愈重,尾大不掉,故辛亥革命,起于地方,而中央瓦解,此趋势直至今日而愈演愈剧。第四,袁世凯即以东南互保中之一要人,渐取得封疆领袖的资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蓄养其势力,取清室而代之。第五,回銮后以媚外故,而行敷衍门面的新政。一方面自暴白其前此之愚迷及罪恶,增人轻蔑;一方面表示其无诚意的态度,令人绝望。第六,此种敷衍的新政,在清廷固无诚意;然国人观听已为之一变,就中留学生数目激增,尤为国民觉醒最有力之一媒介,海外学校遂变为革命之策源地。第七,新政之最积极进行者为练兵;而所谓新军者,遂为革命派所利用,为袁世凯所利用,卒以覆清祚。第八,以大赔款及举办新政之故,财政日益竭蹶,专谋借外债以为挹注。其后卒以铁路大借款为革命之直接导火线。右所举第三项至第八项,皆为义和团业报所演,同时即为辛亥革命之亲缘或间缘。于是而一“史迹集团”遂告终焉。

吾不惮繁重详举此例,将借一最近之史迹其资料比较的丰富且确实者,示吾侪运用思想,推求因果,所当遵之涂径为何如。此区区一史迹,其活动时间,不过半年,其活动地域不过数百里。而欲说明其因缘果报之关系,其广远复杂乃至如是。学者举一反三,则于鉴往知来之术,虽不中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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