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史之改造
吾生平有屡受窘者一事,每遇青年学子叩吾以治国史宜读何书,辄沉吟久之而卒不能对。试思吾舍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三通》等书外,更何术以应此问?然在今日百学待治之世界,而读此浩瀚古籍,是否为青年男女日力之所许,姑且勿论。尤当问费此莫大之日力,其所得者究能几?吾侪欲知吾祖宗所作事业,是否求之于此而已足?岂惟仅此不足,恐虽遍读隋、唐《志》、《明史》……等所著录之十数万卷,犹之不足也。夫旧史既不可得遍读,即遍读之亦不能养吾欲而给吾求,则惟有相率于不读而已。信如是也,吾恐不及十年而中国史学将完全被驱出于学问圈外。夫使一国国民而可以无需国史的智识,夫复何言。而不然者,则史之改造,真目前至急迫之一问题矣。
吾前尝言,著书须问将以供何等人之读,今请申言此义:古代之史,是否以供人读,盖属疑问。观孔子欲得诸国史,求之甚艰;而魏史乃瘗诸汲冢中:虽不敢谓其必禁传读,要之其目的在珍袭于秘府,而不在广布于公众,殆可断言。后世每朝之史,必易代而始布,故吾侪在今日尚无清史可读,此尤旧史半带秘密性之一证也。私家之史,自是为供读而作,然其心目中之读者,各各不同。“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盖以供当时贵族中为人臣子者之读也。司马光《资治通鉴》,其主目的以供帝王之读,其副目的以供大小臣僚之读,则吾既言之矣。司马迁《史记》,自言“藏诸名山,传与其人”,盖将以供后世少数学者之读也。自余诸史目的略同,大率其读者皆求诸禄仕之家与好古绩学专门之士。夫著作家必针对读者以求获其所希望之效果,故缘读者不同而书之精神及其内容组织亦随而不同,理固然也。读者在禄仕之家,则其书宜为专制帝王养成忠顺之臣民;读者在绩学专门之士,则其书不妨浩瀚杂博奥衍,以待彼之徐整理而自索解。而在此两种读者中,其对于人生日用饮食之常识的史迹,殊非其所渴需;而一般民众自发自进的事业,或反为其所厌忌。质而言之,旧史中无论何体何家,总不离贵族性,其读客皆限于少数特别阶级——或官阀阶级,或智识阶级。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国民性之畸形的发达。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此类之史,在前代或为其所甚需要。非此无以保社会之结合均衡,而吾族或早已溃灭。虽然,此种需要,在今日早已过去,而保存之则惟增其毒。在今日惟个性圆满发达之民,自进而为种族上、地域上、职业上之团结互助,夫然后可以生存于世界而求有所贡献。而历史其物,即以养成人类此种性习为职志。今之史家,当常念吾书之读者与彼迁《记》、光《鉴》之读者绝不同伦,而矢忠覃精以善为之地焉,其庶可以告无罪于天下也。
复次,历史为死人——古人而作耶?为生人——今人或后人而作耶?据吾侪所见,此盖不成问题,得直答曰为生人耳。然而旧史家殊不尔尔,彼盖什九为死人作也。史官之初起,实由古代人主欲纪其盛德大业以昭示子孙,故纪事以宫廷为中心,而主旨在隐恶扬善。观《春秋》所因鲁史之文而可知也。其有良史,则善恶毕书,于是褒贬成为史家特权。然无论为褒为贬,而立言皆以对死人则一也。后世奖厉虚荣之涂术益多,墓志、家传之类,汗牛充栋,其目的不外为子孙者欲表扬其已死之祖父,而最后荣辱,一系于史。驯至帝者以此为驾驭臣僚之一利器。试观明清以来饰终之典,以“宣付史馆立传”为莫大恩荣,至今犹然,则史之作用可推矣。故如魏收市佳传以骄侪辈,袁枢谢曲笔以忤乡人(看《北史》收传、《宋史》枢传),贤否虽殊,而一皆以陈死人为鹄。后人评史良秽,亦大率以其书对于死人之态度是否公明以为断。乃至如各史及各省府县志,对于忠义节孝之搜访,惟恐不备。凡此皆求有以对死者也。此类观念,其在国民道德上有何等关系,自属别问题。若就史言史,费天地间无限缣素,乃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长,果何为者。夫史迹为人类所造,吾侪诚不能于人外求史。然所谓“历史的人格者”,别自有其意义与其条件(此意义与条件,当于第七章说明之)。史家之职,惟在认取此“人格者”与其周遭情状之相互因果关系而加以说明。若夫一个个过去之古人,其位置不过与一幅之画,一座之建筑物相等。只能以彼供史之利用,而不容以史供其利用,抑甚明矣。是故以生人本位的历史代死人本位的历史,实史界改造一要义也。
复次,史学范围当重新规定,以收缩为扩充也。学术愈发达则分科愈精密,前此本为某学附庸,而今则蔚然成一独立科学者,比比然矣。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举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丛纳之于史,厥后经二千年分化之结果,各科次第析出,例如天文、历法、官制、典礼、乐律、刑法等,畴昔认为史中重要部分,其后则渐渐与史分离矣。今之旧史,实以年代记及人物传之两种原素糅合而成。然衡以严格的理论,则此两种者实应别为两小专科,曰“年代学”,曰“人谱学”——即“人名辞典学”,而皆可谓在史学范围以外。若是乎,则前表所列若干万卷之史部书,乃无一部得复称为史。若是乎,畴昔史学硕大无朋之领土,至是乃如一老大帝国,逐渐瓦解而无复余。故近代学者,或昌言史学无独立成一科学之资格,论虽过当,不为无见也。
虽然,今之史学,则既已获有新领土。而此所谓新领土,实乃在旧领土上而行使新主权。例如天文,自《史记·天官书》迄《明史·天文志》皆以星座躔度等记载充满篇幅;此属于天文学范围,不宜以入历史,固也。虽然,就他方面言之,我国人何时发明中星,何时发明置闰,何时发明岁差,乃至恒星行星之辨别,盖天浑天之论争,黄道赤道之推步……等等,此正吾国民继续努力之结果,其活动状态之表示,则历史范围以内之事也。是故天文学为一事,天文学史又为一事。例如音乐,各史《律历志》及《乐书》、《乐志》详述五声十二律之度数,效祀铙歌之曲辞,此当委诸音乐家之专门研究者也。至如汉晋间古雅乐之如何传授,如何废绝,六朝南部俚乐之如何兴起,隋唐间羌胡之乐谱乐器如何输入,来自何处,元明间之近代的剧曲如何发展,此正乃历史范围以内之事也。是故音乐学为一事,音乐史又为一事。推诸百科,莫不皆然。研究中国哲理之内容组织,哲学家所有事也;述哲学思想之渊源及其相互影响,递代变迁,与夫所产之结果,史家所有事也;研究中国之药剂证治,医家所有事也;述各时代医学之发明及进步,史家所有事也。对于一战争,研究其地形、阨塞、机谋、进止,以察其胜负之由,兵家所有事也;综合古今战役而观兵器战术之改良进步,对于关系重大之诸役,寻其起因,而推论其及于社会之影响,史家所有事也。各列传中,记各人之籍贯、门第、传统等等,谱牒家所有事也;其嘉言懿行,摭之以资矜式,教育家所有事也;观一时代多数人活动之总趋向,与夫该时代代表的人物之事业动机及其反响,史家所有事也。由此言之,今后史家,一面宜将其旧领土一一划归各科学之专门,使为自治的发展,勿侵其权限;一面则以总神经系——总政府自居,凡各活动之相,悉摄取而论列之。乃至前此亘古未入版图之事项——例如吾前章所举隋唐佛教、元明小说等,悉吞纳焉以扩吾疆宇,无所让也。旧史家惟不明此区别,故所记述往往侵入各专门科学之界限,对于该学终亦语焉不详,而史文已繁重芜杂而不可殚读。不宁惟是,驰骛于此等史外的记述,则将本范围内应负之职责而遗却之,徒使学者读破万卷,而所欲得之智识仍茫如捕风。今之作史者先明乎此,庶可以节精力于史之外,而善用之于史之内矣。
复次,吾侪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我国人无论治何种学问,皆含有主观的作用——搀以他项目的,而绝不愿为纯客观的研究。例如文学,欧人自希腊以来,即有“为文学而治文学”之观念。我国不然,必曰因文见道。道其目的,而文则其手段也。结果则不诚无物,道与文两败而俱伤。惟史亦然:从不肯为历史而治历史,而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
此恶习起自孔子,而二千年之史,无不播其毒。孔子所修《春秋》,今日传世最古之史书也。宋儒谓其“寓褒贬,别善恶”;汉儒谓其“微言大义,拨乱反正”;两说孰当,且勿深论。要之,孔子作《春秋》,别有目的,而所记史事,不过借作手段,此无可疑也。坐是之故,《春秋》在他方面有何等价值,此属别问题;若作史而宗之,则乖莫甚焉。例如二百四十年中,鲁君之见弑者四(隐公,闵公,子般,子恶),见逐者一(昭公),见戕于外者一(桓公),而《春秋》不见其文,孔子之徒,犹云“鲁之君臣未尝相弑”(《礼记》明堂位文)。又如狄灭卫,此何等大事,因掩齐桓公之耻,则削而不书(看闵二年《穀梁传》“狄灭卫”条下)。晋侯传见周天子,此何等大变,因不愿暴晋文公之恶,则书而变其文(看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条下《左传》及《公羊传》)。诸如此类,徒以有“为亲贤讳”之一主观的目的,遂不惜颠倒事实以就之。又如《春秋》记杞伯姬事前后凡十余条,以全部不满万七千字之书,安能为一妇人去分尔许篇幅,则亦曰借以奖厉贞节而已。其他记载之不实、不尽、不均,类此者尚难悉数。故汉代今文经师谓《春秋》乃经而非史,吾侪不得不宗信之。盖《春秋》而果为史者,则岂惟如王安石所讥断烂朝报,恐其秽乃不减魏收矣。顾最不可解者,孔叟既有尔许微言大义,何妨别著一书;而必淆乱历史上事实以惑后人,而其义亦随之而晦也。(www.xing528.com)
自尔以后,陈陈相因,其宗法孔子愈笃者,其毒亦愈甚,致令吾侪常有“信书不如无书”之叹。如欧阳修之《新五代史》、朱熹之《通鉴纲目》,其代表也。郑樵之言曰:“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章,无待美刺。读萧曹之行事,岂不知其忠良?见莽卓之所为,岂不知其凶逆?……而当职之人,不知留意于宪章,徒相尚于言语。正犹当家之妇不事饔飧,专鼓唇舌。”(《通志》总序)此言可谓痛切。夫史之性质与其他学术有异,欲为纯客观的史,是否事实上所能办到,吾犹未敢言。虽然,吾侪有志史学者终不可不以此自勉;务持鉴空衡平之态度,极忠实以搜集史料,极忠实以叙论之,使恰如其本来。当如格林威尔所云“画我须是我”。当如医者之解剖,奏刀砉砉,而无所谓恻隐之念扰我心曲也。乃至对本民族偏好溢美之辞,亦当力戒。良史固所以促国民之自觉,然真自觉者决不自欺,欲以自觉觉人者,尤不宜相蒙。故吾以为今后作史者,宜于可能的范围内,裁抑其主观而忠实于客观,以史为目的而不以为手段。夫然后有信史,有信史然后有良史也。
复次,吾前言人类活动相而注重其情态。夫摹体尚易,描态实难。态也者,从时间方面论,则过而不留;后刹那之态方呈,前刹那之态已失。从空间方面论,则凡人作一态,实其全身心理生理的各部分协同动作之结果,且又与环境为缘;若仅为局部的观察,睹其一而遗其他,则真态终未由见。试任取一人而描其一日之态,犹觉甚难,而况史也者,积千万年间千千万万生死相续之人,欲观其继续不断之全体协同动作,兹事抑谈何容易。
史迹既非可由瞑想虚构,则不能不取资于旧史;然旧史所能为吾资者,乃如儿童用残之旧课本,原文本已编辑不精,讹夺满纸,而复东缺一叶,西缺数行,油污墨渍,存字无几。又如电影破片,若干段已完全失却,前后不相衔接;其存者亦罅漏模糊,不甚可辨。昔顾炎武论春秋战国两时代风尚之剧变,而深致叹息于中间百三十三年史文之阙佚(《日知录》卷十三)。夫史文阙佚,虽仅此百三十三年,而史迹之湮亡,则其数量云胡可算。盖一切史迹,大半借旧史而获传;然旧史著作之目的,与吾侪今日所需求者多不相应;吾侪所认为极可宝贵之史料,其为旧史所摈弃而遂湮没以终古者,实不知凡几。吾侪今日,乃如欲研究一燹余之芜城废殿,从瓦砾堆中搜集断椽破甓,东拼西补,以推测其本来规制之为何若;此种事业,备极艰辛,犹且仅一部分有成功希望,一部分或竟无成功希望。又不惟残缺之部分为然耳,即向来公认为完全美备之史料——例如正史——试以科学的眼光严密审查,则其中误者伪者又不知凡几。吾侪今日对于此等史迹,殆有一大部分须为之重新估价;而不然者,则吾史乃立于虚幻的基础之上,而一切研索推论,皆为枉费。此种事业,其艰辛亦与前等,而所得或且更微末。
以上两种劳作,一曰搜补的劳作,二曰考证的劳作,皆可谓极不经济的——劳多而获少的。虽然,当知近百年来欧洲史学所以革新,纯由此等劳作导其先路。吾国史苟不经过此一番爬剔洗炼,则完善之作,终不可期。今宜专有人焉胼手胝足以耕以畲,以待后人之获。一部分人出莫大之劳费以为代价,然后他部分人之劳费乃可以永节省,此吾侪今日应有之觉悟也。此两种劳作之下手方法,皆于第五章专论之,今不先赘。
复次,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单辞,不相联属。恰如下等动物,寸寸断之,各自成体。此固由当时文字传写困难,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简单,未加组织之明证也。此例求诸古籍中,如《老子》,如《论语》,如《易传》,如《墨经》,莫不皆然。其在史部,则《春秋》、《世本》、《竹书纪年》皆其类也。厥后《左传》、《史记》等书,常有长篇记载,篇中首尾完具,视昔大进矣。然而以全书论,仍不过百数十篇之文章汇成一帙而已。《汉书》以下各史,踵效《史记》;《汉纪》、《通鉴》等踵效《左传》,或以一人为起讫,或以一事为起讫。要之不免将史迹纵切横断。纪事本末体稍矫此弊,然亦仅以一事为起讫,事与事之间不生联络;且社会活动状态,原不仅在区区数件大事,纪事纵极精善,犹是得肉遗血,得骨遗髓也。
吾不尝言历史为过去人类活动之再现耶?夫活动而过去,则动物久已消灭。曷为能使之再现,非极巧妙之技术不为功也。故真史当如电影片,其本质为无数单片,人物逼真,配景完整;而复前张后张紧密衔接,成为一轴;然后射以电光,显其活态。夫舍单张外固无轴也;然轴之为物,却自成一有组织的个体,而单张不过为其成分。若任意抽取数片,全没却其相互之动相,木然只影,黏着布端,观者将却走矣。惟史亦然,人类活动状态其性质为整个的,为成套的,为有生命的,为有机能的,为有方向的,故事实之叙录与考证不过以树史之躯干,而非能尽史之神理。善为史者之驭事实也:横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与其交光,然后甲事实与乙事实之关系明,而整个的不至变为碎件。纵的方面最注意于其来因与其去果,然后前事实与后事实之关系明,而成套的不至变为断幅。是故不能仅以叙述毕乃事。必也有说明焉,有推论焉。所叙事项虽千差万别,而各有其凑筍之处;书虽累百万言,而筋摇脉注,如一结构精悍之短札也。夫如是,庶可以语于今日之史矣。而惜久求诸我国旧史界,竟不可得;即欧美近代著作之林,亦不数数觏也。
今日所需之史,当分为专门史与普遍史之两途。专门史如法制史、文学史、哲学史、美术史……等等;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治专门史者,不惟须有史学的素养,更须有各该专门学的素养。此种事业,与其责望诸史学家,毋宁责望诸各该专门学者。而凡治各专门学之人,亦须有两种觉悟:其一,当恩人类无论何种文明,皆须求根柢于历史。治一学而不深观其历史演进之迹,是全然蔑视时间关系,而兹学系统,终未由明了。其二,当知今日中国学界,已陷于“历史饥饿”之状况,吾侪不容不亟图救济。历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则全部分之真相亦终不得见。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此决非一般史学家所能办到,而必有待于各学之专门家分担责任。此吾对于专门史前途之希望也。专门史多数成立,则普遍史较易致力,斯固然矣。虽然,普遍史并非由专门史丛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须别具一种通识,超出各专门事项之外,而贯穴乎其间。夫然后甲部分与乙部分之关系见,而整个的文化,始得而理会也。是故此种事业,又当与各种专门学异其范围,而由史学专门家任之。昔自刘知几以迄万斯同,皆极言众手修史之弊,郑樵、章学诚尤矢志向上,以“成一家之言”为鹄,是皆然矣。虽然,生今日极复杂之社会,而欲恃一手一足之烈,供给国人以历史的全部智识,虽才什左马,识伯郑章,而其事终不可以致。然则当如之何?曰,惟有联合国中有史学兴味之学者,各因其性之所嗜与力之所及,为部分的精密研究,而悬一公趋之目的与公用之研究方法,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如是,则数年之后,吾侪之理想的新史,或可望出现。善乎黄宗羲之言曰:“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明儒学案·发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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