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词的灵活转换
《海上花》的吴语对白中,特别突显副词的使用。副词在词类认知上是带有时间性辐射的词,是动词范畴的边缘成分。这些边缘成分具有开放性、灵活性的特点,也最能体现出地域性特征。这些特别能体现不同地域特点的副词,在语内翻译中要根据所面对的读者群的语言用法加以转换。
例1
原文:“药水龙来哉,打仔下去哉。”(韩邦庆,1982:86)
译文:“药水龙来了,打下去了。”(张爱玲,2003:103)
分析:张佳文的考证表明:“‘药水龙’就是消防龙头的意思,早年城市装有消防龙头的地方并不多,因此以此为标记,还有‘药水弄’的说法。”(2009:5)张爱玲的翻译保留了当时吴语(苏白)中的习惯用法,大约是生为上海人同时又在中国北方城市天津长大的张爱玲对两种语言(吴语和国语)有自己的认识,不苛责于字字对译。再来看带有明显吴语特色的副词“哉”,一般用于动词之后做补语,译文使用了北方话中常用的“了”字,在语音上就区别了典型的南音和北音的特色。
例2
原文:王阿二接嘴道:“耐算瞒倪阿是,勿可张倪倒晓得个哉。”(韩邦庆,1982:109)
译文:王阿二接嘴道:“你算瞒我们是不是?再也想不到我们倒晓得了! ”(张爱玲,2003:131)
分析:张佳文的研究表明:“可张、壳张、壳(鼓)账,均为同一词,是以音记词的不同写法,多在词前加‘勿’字,表示未曾料到、出乎意外的意思。”(2009:6)这一副词结构常用在句前或者紧跟主语之后,张爱玲将其翻译成“再也想不到”,这是很贴切地写出了根本没想到的语气,这是北方国语区读者和官话读者所常用的表达方式。
例3
原文:陶云甫见玉甫神色不定,乃道:“耐又有啥花头哉,阿是? ”(韩邦庆,1982:155)
译文:陶云甫见玉甫神色不定,乃道:“又有什么花头了,是不是? ”(张爱玲,2003:182)
分析:张文佳的考证为:“‘花头’用作‘起花头’,有‘耍花招’的意思。章炳麟《新方言·释言》:‘今人谓人狡脍弄术曰起花头。’此外还有‘新奇的办法’的意思。”(2009:17)张爱玲的翻译没有将“花头”的意思用国语解释出来,想必是为了保留原文的语气,这一传神的吴语表示法根据上下文可猜测其意,北方话中常用的“花招”一词与此很接近,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语言默认值联想其内涵,不会感觉到陌生。
例4
原文:有客人来,搭客人讲讲笑话,蛮写意。(韩邦庆,1982:184)
译文:有客人来,跟客人讲讲笑话,蛮省力。(张爱玲,2003:214)
分析:吴语中的副词“写意”此处指“轻松、容易”。张爱玲翻译成“省力”是正确的。《海上花》中还有几处都提到“写意”,都表示“舒服、舒适,称心、满意”。
例5
原文:“碰着仔好客人,但屋里大小老婆倒有好几个来浪,就嫁得去,总也勿称心个哉。”(韩邦庆,1982:148)
译文:“碰到了好客人,他家里大小老婆倒有好几个在那儿;就嫁过去,总也不称心的了。”(张爱玲,2003:173—174)
分析:张文佳的研究表明:“‘来浪’有两个意思。1.位于动词前,表示‘在’(表人或物的方位)。2.句末,同‘了’,或表示状态,义近于‘着’。陆澹安的《小说词语汇释》虽然也以《海上花列传》为例记录了‘来浪’这一词条,但仅有‘在那里’的解释。亦没有解释清楚‘那里’究竟实指或泛指。其实‘来浪’是一个口语性很强的词。小说中其位于句末的例子相对更多,并没有特定的含义,只是为表示‘存现’义作辅助小词。”(2009:19)
张爱玲将“来浪”译成“在那儿”,在字义上保持了对仗和等值,其实以现代汉语的口语表达来看,这里也可以省略不译。这一译例充分体现出张爱玲语内翻译的直译特点,努力用普通官话来翻译每一个吴语口语词汇。(www.xing528.com)
例6
原文:子富接嘴道:“故是容易得势,就摆起来吃一台末哉唍。”(韩邦庆,1982:52)
译文:子富听到这里,不等说完,接嘴道:“那还不容易?就摆起来,吃一台好了嘿。”(张爱玲,2003:64)
分析:“得势”的用法在《海上花》全书有三十五处之多。张文佳的研究表明:“无论单音双音都可加‘得势’。有‘忙得势’、‘闹得势’、‘颠得势’、‘难得势’,如还有‘容易得势’、‘有限得势’、‘懒朴得势’等,都表示‘非常’的意思。在现代汉语中,也有两个类似的结构:多的是,有的是。在现代吴方言中,这样的讲法类似程度副词,多用‘得来’。”(2009:20)此处原文表明山东富商罗子富的豪爽,他要摆双台,在他而言这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容易得势”一方面表现出罗子富的阔绰,一方面表明其慷慨大气。张爱玲没有直接翻译成“非常容易”,而是采用反问句:“那还不容易”,非常好地体现出这一副词在描述人物性格方面的突出作用。
例7
原文: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勿出,凶煞哚。”(韩邦庆,1982:73)
译文: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不出!凶死了! ”(张爱玲,2003:86)
分析:张佳文的研究表明:“‘煞’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后表程度深,犹言‘极’。在《海上花列传》中出现的搭配形式多,既可与单音词搭配,如难煞、忙煞、急煞、凶煞、好煞、多煞,也可与双音词配,如冤枉煞、吃力煞、牵记煞、巴结煞,褒贬义均有。相比‘煞’不仅可以于前加形容词,也可于后加字素形成形容词,是现代吴方言惯常的用法,如煞根(爽快、尽兴)、煞清(十分清楚、十分安静),甚至还可与其他形容词(多为单音词)叠加在一起,成为新的形容词词缀,如煞快(急煞快——急死了)。‘煞’的用法,可说是苏州话影响上海话的经典。”(2009:21)
原著中的沈小红性格非常典型,她拳打张蕙贞、怒斥王莲生、包养戏子,性格极为泼辣,在当时的上海滩里人皆有闻。所以,就连与沈小红交往不深的罗子富也不免感叹其鲜明的个性。译者张爱玲将“凶煞哚”译成“凶死了”,很贴切地表现出主人公沈小红极为凶悍的个性。
例8
原文: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唍,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嘎,只怕有两三年哉。”(韩邦庆,1982:11)
译文:王阿二一见小村,便蹿上去嚷道:“你好啊!骗我是不是?你说回去两三个月嘿,直到这时候才刚刚来!这是两三个月啊?只怕有两三年了。”(张爱玲,2003:13)
分析:陈源源的研究表明:“在《海上花列传》中,‘坎’和‘坎坎’频繁使用,用作时间副词,相当于‘刚、刚刚’,表示发生在不久以前。‘坎坎’也是副词,接动词或动词结构,如‘来’、‘做起’、‘拿得来’、‘斡去’、‘散’、‘困着’、‘曳饭’、‘去’、‘跑’等。”(2009:131)本例中原文的“坎坎”后接动词“来”,用作时间副词,张爱玲翻译成“刚刚来”非常贴切。
例9
原文:汤啸庵道:“黎篆鸿说句闲话,教俚去一埭,要转来快哉。”(韩邦庆,1982:25)
译文:汤啸庵道:“黎篆鸿有句话说,教他去一趟,就快回来了。”(张爱玲,2003:31)
分析:陈源源的研究表明:“程度副词后置的用法明显多于其前置的用法。而且在《海上花列传》中还可以见到副词‘快’、‘煞’后置作补语的情况,可表示‘将要、将近’的意思,也可以表示程度较高。”(2009:110—111)副词后置作补语在清末上海方言中是比较常见的语法现象。译者张爱玲用“快回来了”翻译“转来快哉”,体现出副词做补语的功能,而且在意义上也实现了“将要、将近”之意。
例10
原文:小村道:“俚名字叫王阿二。耐坐来裡,覅多说多话。”(韩邦庆,1982:11)
译文:小村道:“她名字叫王阿二。你坐这儿,不要话这么多。”(张爱玲,2003:13)
分析:“覅”是《海上花》的作者韩邦庆自创的方言字,在文中使用频率很高。韩邦庆在《海上花》例言中说:“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覅’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1996:11)这一段话引自胡适对《海上花》的评价,并且出现在张爱玲翻译的国语《海上花》上卷《海上花开》的序言部分。张爱玲曾在散文中叙述过自己翻译《海上花》的渊源,特别有提到胡适对她的影响。所以,这一段关于韩邦庆自创吴语的想法想必一定读过,自然译成“不要”是最贴切的近形近义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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