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意象和典故的运用
在逐臣别诗的艺术表现中,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其意象的使用。所谓意象,通常理解为“意”与“象”的结合体,它“包含着内外两个层面,内层是‘意’,是诗人主体理性与感情的复合或‘情结’,外层则是‘象’,是一种形象的‘呈现’,两层缺一不可”[1]。在“意”与“象”的关系中,“意”显得更为重要,“意”通过“象”彰显出来,正如庞德所说:“意象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表现的是一刹那间理智和情感的复合体。”[2]苏珊·朗格也说:“一个真正的符号,比如一个词,它仅仅是一个记号,在领会它的意义时,我们的兴趣就会超出这个词本身而指向它的概念。词本身仅仅是一个工具,一旦我们把握了它的内涵或识别出某种属于它的外延的东西,我们便不再需要这个词了。”[3]可见这种作为“符号”的意象,承载着比自身更为重要、更有意义的内涵——个体或群体的情感。因此,通过作品中意象的比较,可以看到隐藏在作品内部不同的“理智和情感”。
逐臣别诗中的意象因人而异,各有不同,但就其具有共性且出现频率较高者而言,则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白首
因离别而想到相逢不知何时,从而生出逝者如斯、人生苦短的感喟:
一朝成白首,看取报家人。(张说《岭南送使》)
故园愁去后,白发想回时。(王建《送吴郎中赴忠州》)
闻君欲去潜销骨,一夜暗添新白头。(元稹《别李十一五绝》其四)
二、孤舟、江流
古人送别多在水边,水的流动不居契合离别后的飘泊如蓬、光阴迁转,孤舟喻意前途的形单影只、动荡不定。王勃在《秋江送别二首》之一中写道:“早是他乡值早秋,江亭明月带江流。已觉逝川伤别念,复看津树隐离舟。”在古人心目中,“逝川”、“离舟”易使人产生“别念”,因而也常被逐臣撷入别诗之中:
太息东流水,盈觞难再持。(沈佺期《送友人任括州》)
楚客醉孤舟,越水将引棹。(王昌龄《送任五之桂林》)
江海无行迹,孤舟何处寻。(刘长卿《赴新安别梁侍郎》)
江边数杯洒,海内一孤舟。(贾至《送陆协律赴端州》)
迁客临流倍惆怅,冷风黄叶满山城。(徐铉《送蒯司录归京》)
三、猿啼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衣。”猿的啼声凄戾幽怨,如泣如诉,增添了离别的感伤气氛,是逐臣别诗中常用的意象:
客醉山月静,猿啼江树深。(宋之问《端州别袁侍郎》)
东南行舫远,秋浦念猿吟。(张九龄《别乡人南还》)
饥狖啼相聚,愁猿喘更飞。(张说《岭南送使》)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王昌龄《送魏二》)
秋鸿次第过,哀猿朝夕闻。(白居易《秋江送客》)
四、酒、泪
别泪潸然是离人常有的情感反应,借酒消愁则是离人对这种低沉情绪的反拨或者逃避,故泪和酒往往增添了诗的悲剧气氛:
泪来空泣脸,愁至不知心。(宋之问《端州别袁侍郎》)
共说金华旧游处,回看北斗欲潸然。(贾至《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
歧路相逢无可赠,老年空有泪沾衣。(刘长卿《青溪口送人归岳州》)
离筵非燕喜,别酒正销魂。(张说《岳州别子均》)
不独别君须强饮,穷愁自要醉如泥。(白居易《北楼送客归上都》)
五、春草
王维《送别》诗云:“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春草绵绵无尽,萋萋剗尽还生,象征别愁的绵长;芳草如期而绿,离人却归期杳然,故芳草又含有“归”思:
淼淼沧江外,青青春草生。(刘长卿《送李校书赴东浙幕府》)
长沙千载后,春草独萋萋。(刘长卿《长沙桓王墓下别李纾张南史》)
乡心缘绿草,野思看青枫。(李嘉祐《送严维归越州》)
以上“白首”、“孤舟”、“猿啼”、“酒”、“泪”、“芳草”诸意象反复出现在逐臣别诗中,有力地营构了诗作的感伤意绪。一般来说,意象只是诗的小小组成部分,一个基本的意义单元,它与诗的别种意象及其他成分一起构成诗的情思基调,而这种情思基调又反过来赋予此意象以更为稳定的意义。这就是说,意象与诗是互动的。比如“白首”,孤立地看,只表示年龄老大的意义,但在“闻君欲去潜销骨,一夜暗添新白头”(元稹《别李十一五绝》其四)中,除了“因别离而衰老”这层意思外,更增添了一种刻骨的思念、极度的伤怀及其给人带来的瞬间的外貌变化。再将“潜销骨”和组诗中的“鸟笼猿槛”、“虎惊蛇伏”连起来看,便又赋予“白头”意象以更丰富的意义内涵——对分别后的寂寞孤独和孤立无援的恐惧,这正是逐臣特有的心态。同样,因分别而流泪,“泪”主要表达出感伤的程度,而在“歧路相逢无可赠,老年空有泪沾衣”(刘长卿《青溪口送人归岳州》)中,“老年”和“空”给“泪沾衣”增添了多少人生的无奈和苍凉,而这沾衣之泪竟是相逢时赠送的礼物,便更添一层悲苦。联系作此诗时诗人已是衰飒老翁,又谪居远地,于是这滴“泪”就有了掷地有声的分量。
当然,上述意象不独存在于逐臣别诗中,它同时也常常出现在普通别诗中,也就是说,这是逐臣别诗和普通别诗共用的意象。在艺术表现上,由于作者审美眼光和艺术技巧的差异,很难在两类别诗中分出一个高下来。但如果就人生体验和内在情感的深度看,同样使用这些意象,那些遭受政治打击、饱经生命沉沦之逐臣所作别诗,在艺术感染力上恐怕是要超过普通别诗的。同时,在这些意象的使用频率上,逐臣别诗也远远超过了普通别诗。
与意象使用有所不同,在典故运用上,逐臣别诗更多地表现了一些独具的特点。诸如“长沙”、“贾生”、“虞翻”、“灵均”、“泽畔”、“三年”等,频频出现在逐臣别诗中,而这类词语,在普通别诗中却较少见到。这些由人名、地名、时间所组成的事典,大都与流贬或逐臣有关: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两被流放,可谓贬谪诗人之祖;西汉贾谊因受权臣排挤,被贬长沙,三年始归,此一关涉人、地、时的事典,遂为唐人特别是逐臣别诗频繁使用,并借以比拟和自况;三国时吴国虞翻因多次触怒孙权被流交州,老死贬地,故也成为逐臣惺惺相惜的对象。试看以下诗例:
洞庭波渺渺,君去吊灵均。(刘长卿《送李侍御贬郴州》)
和玉悲无已,长沙宦不成。(张说《岳州别姚司马绍之制许归侍》)
独过长沙去,谁堪此路愁。(刘长卿《送李使君贬连州》)(www.xing528.com)
畴昔长沙事,三年召贾生。(李益《送人流贬》)
何罪过长沙,年年北望家。(王建《赠谪者》)
如今贾谊事,不漫说长沙。(于鹄《送迁客二首》其一)
共叹虞翻枉,同悲阮籍途。(贾至《送王员外赴长沙》)
宁嗟世人弃虞翻,且喜江山得康乐。(钱起《送毕侍御谪居》)
虞翻归有日,莫便哭穷途。(郑谷《迁客》)
逐臣喜用“灵均”、“贾生”、“虞翻”等典,除了其与自己的人生际遇相似外,还因为这些人都是无罪遭贬,都是应该昭雪并被召回朝廷的。从这点来说,这些事典的借用,既隐含着逐臣归朝的要求和希冀,也为诗作增添了浓郁的悲剧感和苍凉气氛。与此相比,普通别诗因为缺少贬谪的背景,亦缺乏逐臣那样激切的回归之心,因此对这些事典大都不具备类似逐臣那样的自觉认同感,除怀古凭吊之作外,也很少使用这类词语。
除前述意象和典故运用外,还需特别提及的一点是,“柳”意象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和符号,在中国文学和传统习俗中一直与送别联系在一起,使用频率颇高。翻阅唐人别诗,到处是一片杨柳依依,可谓柳枝频频折,尽入离歌中。试看如下诗句:
灞上柳枝黄,垆头酒正香。(岑参《送怀州吴别驾》)
郁郁杨柳枝,萧萧征马悲。(韦应物《送冯著受李广州署为录事》)
官柳依依两乡色,谁能此别不相忆。(钱起《送崔十三东游》)
柳色分官路,荷乡入水亭。(周瑀《送潘三入京》)
云深沧海暮,柳暗白门春。(殷遥《送杜士瞻楚州东觐省》)
柳花撩乱扑流水,愁杀人行知不知。(朱放《送魏校书》)
溪边杨柳色参差,攀折年年赠别离。(杜牧《送别》)
留却一枝河畔柳,明朝犹存远行人。(许浑《重别》)
然而,这样一种在普通别诗中不断使用的意象,到了逐臣别诗中,却极少能寻觅到它的身影,这不能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要回答这一问题,还需从柳意象的内涵说起。
中国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这个习俗来源于杨柳随地而生的顽强生命力,清人褚人获在《坚觚续集》中有云:“(杨柳)倒插枝载,无不可活。絮入水亦化为萍,到处生理畅遂。送行折柳者,以人之离乡,正如木之离土,望其如柳之随处皆安耳。”可见古人折柳为赠,是希望远行者能如杨柳那样蓊郁繁茂、剗断还生,小小的柳枝是祝福行人平安顺遂的吉祥物,也就是说,柳承载的主要是对友人和亲人的思念和祝福。
但是对于逐臣来说,其最强烈的渴望莫过于回归朝廷。如前所述,逐臣别诗中比重较大的是回归别诗,回归别诗比普通别诗在感情上要沉郁凝重。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地作这样的推断:“柳”意象所包蕴的感情内涵太轻,承载不起逐臣沉重而复杂的思想感情,或者说,“柳”意象表示的是送行和寄远,而逐臣却要表达回归,因此在逐臣别诗中多弃“柳”不用。我们知道,古代诗人十分重视用典,严格地遵循传统的典故和意象,不会生造和僭越。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诗经》、《楚辞》以来的著名的古典作品里的用例,作为应有的最理想的诗语的典型,优先地而且系统地被继承下来。新的诗语的产生,大致只限于在现有作品中找不到与它相适应的用例的场合。无视先例的有无而使用‘生词’的例子,是极少见的。”[4]如戴叔伦《亡妻后别妻弟》诗:“杨柳青青满路垂,赠行惟折古松枝。停舟一对湘江哭,哭罢无言君自知。”诗人这里要表达的是对亡妻的悼念和哀思,因此他没有选择代表别离的柳条赠内弟,而是用具有哀悼意味的松枝为赠;戴氏在另外一首诗《送吕少府》中说:“深山古路无杨柳,折取桐花寄远人。”在当时的场合中本应赠柳,但因深山无柳,故权以桐花为赠。可见古人非常遵守传统和先例,不到不得已时是不会违规和破例的。同样,逐臣也会恪守“最理想的诗语的典型”,在表达回归心理时,不会选择用来“赠别”和“寄远”的柳条。
为了证明上述推断,下面先看几首送人入京的普通别诗:
几年乌府内,何处逐凫归。关吏迷骢马,铜章累绣衣。野亭山草绿,客路柳花飞。况复长安远,音书从此稀。(刘商《送林袞侍御东阳秩满赴上都》)
秣陵春已至,君去学归鸿。绿水琴声切,青袍草色同。鸟喧金谷树,花满洛阳宫。日月相思处,江边杨柳风。(朱放《秣陵送客入京》)
故人嗟此别,相送出烟坰。柳色分官路,荷香入水亭。离歌未尽曲,酌酒共忘形。把手河桥上,孤山日暮青。(周瑀《送潘三入京》)
萧萧行李上征鞍,满目离情欲去难。客里故人尊酒别,天涯游子弊裘寒。官桥杨柳和愁折,驿路梅花带雪看。重到京华旧游处,春风佳丽好盘桓。(牟融《送范启东还京》)
在这些诗中,无一例外出现了柳意象。再看逐臣别诗,就面貌大异了:
彤襜江上远,万里诏书催。独过浔阳去,空怜潮信回。离心秋草绿,挥手暮帆开。想见秦城路,人看五马来。(刘长卿《送裴员外赴上都》)
昔滥貂蝉长,同承雨露霏。今参鱼鳖守,望美洞庭归。浦树悬秋影,江云烧落辉。离魂似征帆,恒往帝乡飞。(张说《岳州别赵国公王十一琚入朝》)
水陆四千里,何时归到秦。舟辞三峡雨,马入九衢尘。有酒留行客,无书寄贵人。唯凭远传语,好在曲江春。(白居易《送客归京》)
送客身为客,思家怆别家。暂收双眼泪,遥想五陵花。路远征车迥,山回剑阁斜。长安君到日,春色未应赊。(戎昱《送严十五郎之长安》)
在这些逐臣所作别诗中,竟无一字提到柳。如前所述,送人归京是逐臣表达回归心理最集中最典型的题材,逐臣在这类诗歌中要表达的是回归朝廷的渴望,“柳”意象与此渴望不相匹配,也无法承载如此沉重的内涵。至于普通人送人入京,只是单纯地抒发别情和对友人的祝福,“柳”意象自然是最佳的选择。我们再以同一个作家的作品为例,看看刘长卿的几首别诗:
驿路疏柳长,春城百花媚。(《送薛据宰涉县》,作于天宝六年(747)尚未入仕时)
南客怀归乡梦频,东门怅别柳条新。(《送马秀才落第归江南》,天宝中长安作,时未入仕)
路看新柳夕,家对旧山秋。(《送李补阙之上都》,作于大历元年(766)佐幕淮南时)
离心与杨柳,临水更依依。(《夏口送徐郎中归朝》,作于大历四年(769)再幕淮南时)
听猿明月夜,看柳故年春。(《送李侍御贬郴州》,作于大历八年(773)任鄂岳转运使时)
种荷依野水,移柳待山莺。(《送袁处士》,作于大历八年(773)任鄂岳转运使时)
这些别诗均作于刘长卿未被贬逐时,故柳意象频频出现,借以表达对友人的祝福、宽慰和相思;而至长卿两次被贬期间,其所表达的更多的是归朝之情,诗中就极少提到柳了。
由此可见,“柳”意象在普通诗人和逐臣那里的不同遭遇,反映了普通别诗与逐臣别诗的差异:在内容上,前者重在表现友情,后者重在表现回归;在感情程度上,前者相对平淡,后者凝重沉郁。这其实也正是普通别诗和逐臣别诗的区别所在。
另外,有学者认为“柳”“留”谐音,折柳赠别意为挽留行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柳”意象则更不是一个理想的“诗语的典型”。逐臣在贬所送别友人,却在诗中借“柳”来“挽留”对方,显然不合情理。这一点,是否可以视作“柳”意象极少在逐臣别诗中出现的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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