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钱
的贬后心态和创作
钱珝，字瑞文，大历诗人钱起曾孙，祖徽，吏部尚书致仕。父方义，终太子宾客[14]。珝广明元年及进士第[15]，历太常博士，京兆府参军，蓝田尉充集贤校理。乾宁二年，为宰相王抟所荐，以膳部郎中知制诰[16]，三年迁中书舍人[17]。光化三年，王抟得罪，坐贬抚州司马，卒[18]。
钱珝被贬与王抟之贬有连带关系。光化三年，崔胤日与上谋诛宦官，宦官躁动。宰相王抟“明达有度量，时称良相”，谏昭宗以道渐去之，免速奸变。及胤罢相出镇，意抟排挤，使朱全忠上表论列，诬王抟交结中使。昭宗不得已，召还胤。六月十一日，胤复相，王抟罢，三贬崖州司户。枢密朱道弼，景务修流岭南。十三日皆赐死于道，王抟死蓝田驿。[19]钱珝为王抟所荐引，又位在中书，故为崔胤所逐。钱珝《舟中录序》云:“庚申岁夏六月以舍人获谴，佐抚州，驰暑道病。秋八月，自襄阳浮而下，舟行无役，因解束书，视所为辞稿……区别编联为二十卷。”[20]视王抟贬死情形，则钱珝初出京时亦风声鹤唳，刀悬于颈，故冒暑赶路以至道病。然而其病后迁延月余，八月始经水路南下，且舟行无役，日编书作诗，颇为悠闲，这些都与晚唐以前逐臣为严诏促迫，驰驿遣送的情形有了很大的不同。
从钱珝诗看，其后行踪经岘山、沔阳、武昌、匡庐、浔阳、鄱湖、洪州等地，即沿汉江，长江、鄱湖水路，约秋后至抚州。《江行无题一百首》即其赴贬所途中所作，其中不乏去国离乡的留恋与孤寂之感:
江曲全萦楚，云飞半自秦。岘山回首望，如别故乡人。[21]
诗人自襄阳登舟，深情回首，只见云飞不见京，因之揣想此云或自秦京飞来。而岘山默默，却如故乡人一样难以告别。诗人于白云、岘山之温情暖意，写尽心中依依不舍。“去指龙沙路，徒悬象阙心。夜凉无远梦，不为偶闻砧。”梦短非关夜凉，可见恋京情切。
行到楚江岸，苍茫人正迷。只如秦塞远，格磔鹧鸪啼。
佳节虽逢菊，浮生正似萍。故山何处望，荒岸小长亭。
风晚冷飕飕，芦花已白头。旧来红叶寺，堪忆玉京秋。
荒亭回望，但见秦塞已远，芦花白头，翻忆玉京之秋。诗人在江天之中已渐行渐远，愈觉旅途飘泊的孤寂无诉。
好日当秋半，层波动旅肠。已行千里外，谁与共秋光。
渐觉江天远，难逢故国书。江清唯独看，心外更谁知。
孤身千里，故国已遥，音书渐杳。秋光虽好，有谁共赏，江清留影，心外谁知?
渚边新雁下，舟上独凄凉。俱是南来客，怜君缀一行。
柳拂斜阳路，篱边数户村。可能还有意，不掩向江门。
随雁南征，雁飞犹有行，人去唯只影，孤单凄凉之中，白云、岘山、秋日、新雁、重阳之花、黄昏之村落、未掩之篱门，这些带着些许暖意的物象，都会牵动诗人的柔肠，勾起乡关之思。
诗人临老被逐，行经荆楚悲愁之地，不禁伤嗟自己身世的流落:
润色非东里，官曹更建章。宦游难自定，来唤棹船郎。
夜江清未晓，徒惜月光沉。不是因行乐，堪伤老大心。
渺渺望天涯，清涟浸赤霞。难逢星汉使，乌鹊日乘槎。(www.xing528.com)
自念平生意，曾期一郡符。可知因谪宦，斑鬓入江湖。
当初谨默立朝，亦未高自期许，不意宦途难测，老来流落江湖，天涯渺渺，身如南飞乌鹊，栖处何方;回思以往，曾期外出牧郡，今番得出，却情形滋味大异!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无奈。在身作逐臣的穷愁感伤之中，还夹杂着几许自嘲和自我宽慰。
憔悴异灵均，非谗作逐臣。如逢渔父问，未是独醒人。
自己并非锐意家国政事而遭小人所谗，只是恩相得罪而连带被逐，一样逐臣，所为之事却高下有分，实有惭于灵均。
秋云久无雨，江燕社犹飞。应笑舟中客，今年未得回。
橹慢生轻浪，帆虚带白云。客船虽狭小，容得瘦将军。
诗人既对自己身世流落伤感无奈，又对自己贬前的心志和贬后的处境自我解嘲。自嘲是人在困境中的一种自我防御方式。它能转移关注焦点，使人不过分专注于困境所带来的痛苦和伤害;它能改变关注角度，找出困境荒谬不合理的一面，从而蔑视困境，在会心一笑中缓解精神的紧张和压力。自嘲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机智。
也许是这种自嘲心态，使诗人没有沉溺于凄凉感伤之中，而是努力自我宽慰。
左宦终何路，摅怀亦自宽。襞笺嘲白鹭，无意喻枭鸾。
沙上独行时，高吟到楚词，难将重岸蓼，盈把当江蓠。
幸有烟波兴，宁辞笔砚劳。缘情无怨刺，却似反离骚。
左宦失路，何不自宽襟怀，江湖鸥鹭，自可相戏，禁苑枭鸾，又何必介怀。诗人不专注于贬逐所带来的痛苦伤悲，退步而思，悲怀确实获得了舒解。行楚地而吟楚辞，主要是缘情自遣，无关怨刺，故与离骚已大不相同。
在《江行无题一百首》中，还有不少诗作留意山水风物。在自嘲自解，自我宽慰的作用下，诗人于萧条旅况还写出了几许逸兴高情:
露坠日犹红，秋花不易逢。涉江虽已晚，高树攀芙蓉。
秋风动客心，寂寂不成吟。飞上危樯立，莺啼报好音。
写沿江景致，轻松自如，已无逐臣况味。在其他一些诗中，诗人或将目光伸向沿途的农家生活，描述其朴野风情，或流连江南佳山胜水之间，停船搜句，饮酒吟诗，似乎完全忘怀了被贬的不快，只剩下诗客的清怀逸兴。当然，忘情山水时也偶现忧态愁绪，忧愁感伤中或有情兴愉悦之作，但总体来看，诗人的情感大致经历了悲愁感伤、自嘲自解、缘情遣兴到忘情山水等几个阶段。悲情之作大多写于途经荆楚之时，随着情感的逐渐平复，特别是由楚入吴之后，感伤身世的诗作日少，娱情山水的诗作日多，此其大概。
钱珝受贬时，恩相捐命，自己亦出于刀光之中，但其百首诗却无一语涉及政敌，也未见悲怨愤激，即便是较带感伤况味的诗作亦不过二十余首，三不及一，绝大部分为留意山水之辞。钱珝守章陵时曾辞官山居，《罢章陵令山居过中峰道者二首》其一云:“宁辞园令秩，不改渊明调。……幽人还绝境，谁道苦奔峭。……微月清风来，始知散发妙。”[22]第二首亦相类，诗意颇得渊明神韵。可见钱珝恬淡平和，非心性激烈偏执之人。又其《舟中录序》云:“古者黜幽不过三载之绩，余冒居六年，见考无绩，用思黜不亦宜乎。”观其责己之辞，思过之诚，足证珝亦一守道之士。但钱珝之贬实出弄权者之手，却无一字语及，可见其刻意与政治争斗保持距离，并非锐意仕进之士。因其对政治的冷漠，故无抗争的悲怨激愤;因其心性平和，故不偏执于伤痛，而能退步而思，自嘲自解，摆脱幽困;因其素有山林之兴，故能留意山水之美，怡情舒怀。以此数故，其作品呈现出与贬谪特性相去最远的总体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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