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晚唐贬谪文学概况及前期创作
晚唐贬谪文士中,存诗20首以上者仅15人,其中马戴、沈亚之、司空图、唐彦谦等人为任职幕府时被贬;贾岛、温庭筠、贯休等人属无官被贬。官小位卑,被贬前后处境变化不大。杜牧、薛逢等所受贬黜较为温和,经受的苦痛较轻。故贬谪创作较多者仅裴夷直、李德裕、吴融、钱珝、韩偓5人;将此种情况置于晚唐80年的长时段来考察,则贬谪文学创作实颇为寂寥,较之初唐、盛唐、中唐,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均呈急剧衰退之势。究其原因,一方面如前章所述,晚唐寒门诗人在科举与仕途中的艰难处境,使其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地位被严重边缘化,其中多数人官小位卑或竟未做官,故无贬谪经历,由此也就自然带来了相应创作的减少。另一方面,晚唐文人逐臣对贬谪及相关之政治、理想、人生进退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一般而言,被贬者在生命遭受困厄之时,无论是灵魂被苦痛煎熬的颤栗与哀鸣,还是意志对生命磨难的抗争与超越,都是贬谪激发出来的生命能量和人性辉光,从而形成贬谪文学的悲剧性魅力。而在晚唐,由于朝廷暗弱,纲维渐失,士人对忠君报国的人生理想的执著程度降低,对政治和个人的出处进退渐趋淡漠;且随着贬谪制度的松动,贬谪所带来的对个体的伤害亦渐趋减小。这使得被贬者所感受到的生命落差和精神痛苦有不同程度的下降,到了晚唐后期,此种情况尤为明显。就上述5人来说,除晚唐前期的裴夷直、李德裕的贬谪之作在悲伤感恨一点上较类于中唐逐臣外,其余晚唐后期三人的创作多呈现出悲怨主题淡化、悲剧精神消解的态势。于是在逐臣心态和创作上,便不易形成人之生命力与阻力的激烈碰撞,不易产生感人心魄、惊动俗听的艺术效果。
晚唐逐臣的创作虽显寂寥,但那些未经窜逐者在送人、怀友、伤殁等场合所作的与贬谪相关的诗歌,却保持了一定的数量和质量。有些诗作颇有新意,如送人之作:
家留秦塞曲,官谪瘴溪湄。道直奸臣屏,冤深圣主知。(许浑《送从兄别驾归蜀》)
自古有迁客,何朝无直臣?喧然公论在,难滞楚南春。(杜荀鹤《送黄补阙南迁》)
前诗直斥主事者为奸臣,其胆气不多见。后诗更在历史的反思中劝慰友人,谓自有公论行于世间,勿以入滞蛮乡荒地为忧。其情其理,均较为深切。寄友之作如:
白首为迁客,青山绕万州……望阙怀乡泪,荆江水共流。(郑谷《寄南浦迁客》)
二年音信阻湘潭,花下相思酒半酣。记得竹斋风雨夜,对床孤枕话江南。(韦庄《寄江南逐客》)
前诗“白首”、“青山”、“迁客”、“万州”对比反衬,写山重路远,百转千回,羁留之身,难以逾越,怀乡之泪共荆江之水奔流不尽。工稳中尤见抚慰之情,悠悠不尽。后诗写诗人见花思友,酒入愁肠,半醉之中,恍然记起日前竹斋风雨之夜,自己孤眠枕上,梦中犹与友人夜雨对床闲话江南。以自己相思之苦,温暖迁客孤寂之心,情感深厚诚挚。伤悼之作如:
故人何处殁,谪宦极南天。远地身狼狈,穷途事果然。白须才过海,丹旐却归船。肠断相逢路,新来客又迁。(张祜《伤迁客殁南中》)
遥见南来使,江头哭问君。临终时有雪,旅葬处无云。官库空收剑,蛮僧共起坟。知名人尚少,谁为录遗文。(项斯《哭南流人》)
前首一句“果然”,已见出诗人担忧之切,“白须”、“丹旐”对举,言迁客身死之速、之凄,令人心惊。末二句以见新客又迁作结,更显世事可伤。后首于歌哭之中,细诉友人临终、旅葬、录遗文等身后事,以此反衬南殁流人身世之凄凉及诗人伤悼之沉痛。
上述诸诗都表现了对迁谪者的挚切深情,而摆脱了诸如正道被谴、南路艰险、瘴疠可怖、乡国难返、归阙有日等置身事外者对迁客例行之无关痛痒的客套,以诚挚之情慰迁客之怀,诚挚中又蕴含着凄凉的人生况味。盖晚唐诗人虽大多未历贬谪,但多为失意之人,上述张祜、许浑、项斯、郑谷、韦庄、杜荀鹤等人皆半生漂泊,颇不得意者,穷途失路的共同心理体验,使他们面对别人的不幸时,易于激起感同身受的情怀。
晚唐宣宗以前,虽有牛李党争和甘露之祸,但朝廷纲维大体未失,天子威权尚在,特别是武宣朝局,尚称承平,贬谪制度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懿宗以后,国势急转直下,宰臣弄权,宦官专政,天子威权渐失。兵乱四起,鸾舆播迁,藩镇跋扈,朝士无行,天下纽解纲绝。若以此为界将晚唐分为前后两期,则前期的贬谪文学创作,承中唐之余绪,虽总体数量和质量受政治和时代风候的影响不及以前,但贬谪文学的性质面貌尚未发生大的变化。后期随着贬谪制度的渐次隳败和社会时局的恶化,贬谪文学的创作亦呈现出一些新的变化,苦痛的强度与情感的浓度逐渐降低,悲怨孤愤的精神内涵逐渐淡化,创作取向和总体面貌表现出一些不同以往的趋势。此为晚唐贬谪文学发展进程的大体情形。
这里,我们先就晚唐前期的贬谪文学创作作一概述。
前期的贬谪文学创作,主要作家有裴夷直、李德裕。裴夷直为牛党引进,武宗立,因涉废立,与杨嗣复、李珏同获罪,出为杭州刺史,复斥州司户参军。[1]李德裕一生宦海沉浮,所受最大的两次贬谪,一为大和九年被李宗闵党诬陷,贬袁州长史;一为宣宗立,因宣宗怨望先朝及白敏中、令狐綯构陷,贬潮州司马,复贬崖州司户。[2]裴、李二人,虽都是激烈党争的牺牲者,然皆属正道枉祸,无罪被逐,且处置严厉,贬地遐荒,所受迫害尤重;又皆有诗名于世,穷愁之中,留下的作品较同时代人稍多。此外,李敬方、蔡京等人亦有少量作品。
一、漫漫贬途的磨难
诗人一踏上贬途,一头是愈行愈远,山遮路掩的旧乡故国,一头是云昏雾暗,茫茫难测的遥远贬地,回望前瞻之际,家国的哀哀难舍,前路的忧惧惶恐,一时奔涌心头:
斗回山路掩皇州,二载欢娱一望休。从此万重青嶂合,无因更得重回头。(裴夷直《上下七盘二首》其一)
嵩少心期杳莫攀,好山聊复一开颜。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层楼望故关。(李德裕《盘陀岭驿楼》)
对前路难测的忧惧,使诗人愈觉故国温馨难舍,似乎要最后再望一眼好将故山的影子深印心中带走。然此时南行仍未远,故山犹依稀。试想明朝一旦进入南荒之地,山险水恶,虫蛇瘴雾满途,不由平添无限畏恐;故山的依依难舍变成切切的思念,颠沛之中,思念乡关更深蕴着身世凄凉的哀叹。且看李德裕南贬诸作:
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谪岭南道中作》)
风雨瘴昏蛮日月,烟波魂断恶溪时。岭头无限相思泪,泣向寒梅近北枝。(《到恶溪夜泊芦岛》)(www.xing528.com)
前首写诗人于林昏雾暗之时,犹努力穿行于虫蛇瘴雾之中,魂断心迷之间,鸟啼更惊乡关之思、身世之悲。“冲”字之用,尤见气力,越鸟之典,极显凄哀。后首写山险水恶之中,思乡之泪洒向岭头寒梅,犹要近于北枝。两诗沉郁悲愤,畏途之恐、乡关之思、身世之哀、不平之愤混成一体,皆为佳什。
裴夷直贬地更为遥远,州(今越南义安省演州西安城)北至京师陆路一万二千四百五十二里[3],为唐代贬人所能至之极处。故诗人每过一处,均觉留恋难舍:
明日便随江燕去,依依俱是故巢空。(《将发循州社日于所居馆宴送》
桂江南渡无杨柳,见此令人眼暂明。(《题江上柳寄李使君》)
明朝回首处,此地是天涯。(《发交州日留题解炼师房》)
地尽炎荒瘴海头,圣朝今又放兜。交州已在南天外,更过交州四五州。(《崇山郡》)
对诗人而言,最大的忧惧已不是瘴路难行,而是贬地遥远难知。故每行一处,均想就此停下,每过一地,均觉依依难别;即便循州、交州等已是岭南极远恶之地,仍觉难舍。这种心理的背后,是对那个遥遥难期的终点的深深恐惧。末一首写贬地之远,置身天边地角,常人应已寂寞心慌,更何况投身天之外、地之外的某个空间,那种陌生,那种沉寂,将给人的心理造成何等的压迫,何等的恐慌?寥寥四句,写尽诗人远弃天外的恐慌与悲愤。
二、异乡望归的心潮
谪居异乡,物质匮乏之苦,瘴乡风候相侵是诗人必须面对的处境,而独居异地的孤寂感,身心如囚的压抑感,生命荒废的被弃感,是更难熬的精神折磨。逐臣们在身心的双重折磨中苦熬岁月,思乡怀归则成为他们最强烈的情感活动。思归不得,愈增身世之悲;因悲身世,思乡怀归愈切。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肠断楚词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蔡京《咏子规》)
烽火惊春塞,缧囚困越吟。……一月无消息,西看日又沉。(李敬方《近无西耗》)
前诗托物寓怀,借凄美传说倾吐怀国思归之痛,身世飘零之悲。沉痛凄哀,一腔悲情确如杜鹃啼血。全诗意境凄迷,哀感顽艳,极是佳作。后诗写异乡春来,烽火又至,犹惊迁客之心;被困异地,终日思归,旧国音讯皆无;举首西望,夕阳沉沉欲坠。当此之际,怎一个愁字了得!裴夷直更长于借水之物象倾诉悲情:
岁律行将变,君恩竟未回,门前即潮水,朝去暮常来。(《水亭》)
江亭独倚阑干处,人亦无言水自流。(《临水》)
流水颓阳不暂停,东流西落两无情。(《寓言》)
白发添双鬓,空过又一年。……圣朝知有感,云海漫相连。(《献岁书情》)
天海相连无尽处,梦魂来往尚应难。谁言南海无霜雪,试向愁人两鬓看。(《忆家》)
诗人幽居海隅,地老天荒,见流动之水更易兴起悲思,潮水、流水、海水、水之动、水之静、水之无情、水之永恒,诗人从中观照的皆是思归的无望、生命的荒废、幽居的孤寂;水消水长,潮去潮来,回应着诗人心潮的起起落落。末一首言天水远隔,梦尚难到,愁人之鬓,化作南海之雪,悲情远韵,传达着思乡的刻骨、人生的悲凉。
李德裕谪居崖州,只留下《登崖州城作》一首: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前半借飞鸟反衬故国之遥,后半借青山烘托悲郁心潮。青山似有意,现实愈无情,百匝千遭,正如逐臣愁肠百转,其被囚被弃之状如见。诗语短情长,含蕴深厚,声情畅茂,允称杰构。李德裕功高盖世,垂老无辜远贬海岛,观其《与姚谏议郃书》云:“大海之中,无人拯卹,资储荡尽,家事一空,百口嗷然,往往绝食,块独穷悴,终日苦饥,惟恨垂没之年,须作馁死之鬼。十月末,伏枕七旬,药物尽裛,又无医人,委命信天,幸而自活……”则其居崖之情形,穷极惨极。然观其《登崖州城作》一诗,悲而不颓,悲愤内敛,无呼天吁地之态,当与李德裕长期处政治的风口浪尖,在宦海沉浮中历练出来的政治家的强健人格,以及前次贬袁时于《畏途赋》、《智囊赋》、《积薪赋》、《欹器赋》等二十余篇赋文中对君子处世之道的思索探寻有关。
晚唐前期的贬谪文学,承中唐之余绪,虽在总体数量和质量上不及以往,但仍维持了一定的情感浓度,贬谪心态、创作取向和总体面貌亦变化不大,少数作家如裴夷直、李德裕还有不少佳作,此其大概。晚唐后期的贬谪文学,主要作家有吴融、钱珝、韩偓,其创作情形及总的风貌,我们将在以下诸节分别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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