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王昌龄、赵冬曦、崔国辅、崔成甫等人及其创作
与张说、张九龄、贾至相比,王昌龄、赵冬曦、崔国辅、崔成甫诸人在两个方面有所不同:其一,前者贬前均身居高位,置身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屡受政敌打击,成为三次吏治与文学之争的牺牲品,故贬后对政治、人生的体验自然与一般人不同。而后者所任官职大多较低或只是外官,与朝政关联不是很大,其被贬也多是受人牵累所致,故在对政治、人生体验的角度上,便与前者有了差异。其二,前者的历史资料较为翔实,贬谪荆湘时所存诗作亦较多,根据这些资料和诗作,易于探寻其身世及创作的原委和究竟,而关于后者的历史资料较少,其贬谪期间除王昌龄外,所存诗作皆寥寥可数,因而在贬谪文学创作的力度上就与前者拉开了距离。然而,作为盛唐荆湘逐臣的一员,他们被贬的经历及创作仍然表现出了独具的特点。下面,亦依次予以论列。
一、王昌龄及其创作
开元二十七年(739),王昌龄贬岭南,所作诗已多不可考;天宝六载(747),王昌龄又因“不矜细行,谤议沸腾”[7]贬龙标尉,接踵而来的打击使诗人沉浸在哀伤又无奈、清醒又痛苦、忧患又无措的感伤之中。
诗人对负屈含冤的放逐深感幽怨和无奈,但决不轻易表露出消沉之态。王昌龄从扬州出发赴贬所,行前作《别刘谞》:
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尊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伏不可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连京国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骎骎。
倚伏难逆料,悲欢不易寻,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其情殷殷,若非有昂扬奋发的精神主导、建功立业的理想追求,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九江口作》再次流露出诗人不以个人得失为怀,而寄理想于未来的豪士精神:
漭漭江势阔,雨开浔阳秋。驿门是高岸,望尽黄芦洲。水与五溪合,心期万里游。明时无弃才,谪去随孤舟。鸷鸟立寒木,丈夫佩吴钩,何当报君恩,却系单于头。
途经岳阳,有诗《岳阳别李十七越宾》:“杉上秋雨声,悲切兼葭夕。弹琴收余响,来送千里客。平明孤帆心,岁晚济代策。”暮年远谪,情何以堪?但他终能以随遇而安的豁达态度和朋友共勉:“遭黜同所安,风土任所适。闭门观玄化,携手遗损益。”天宝十五载(756),又作《留别武陵袁丞》:“皇恩暂迁谪,待罪逢知己。从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桃花遗古岸,金涧流春水。谁识马将军,忠贞抱生死。”借汉伏波将军马援蒙谗除侯事,与自己被谗窜谪事相比,说明自己跟马援一样,遭受着含冤负屈的痛苦,而忠直之气犹在。
王昌龄虽然遭受着贬谪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但对友朋的不幸依旧给予亲切的关怀,并对他人的关爱报以感恩之情。其《至南陵答皇甫岳》云:“与君同病复漂沦,昨夜宣称别故人。明主恩深非岁久,长江还共五溪滨。”自己于贬谪途中,反倒安慰其他遭贬的官员。在鄂州江夏县(今武昌)之南浦,昌龄与从岭南谪归的从弟王越相逢,作《西江寄越弟》诗以共勉:“南浦逢君岭外还,沅溪更远洞庭山。尧时恩泽如春雨,梦里相逢同入关。”在困苦中希望和从弟相濡以沫,等待着皇恩浩荡的将来。既抵龙标,知友人张偾亦遭谗枉而贬湖南一带,适逢朝廷派按察使臣阎某巡察至此,昌龄身处逆境,犹能为朋友仗义执言,陈情申冤,作《为张僓赠阎使臣》[8]诗以献:
哀哀献玉人,楚国同悲辛。泣尽继以血,何由辨其真。赖承琢磨惠,复使光辉新。犹畏谗口疾,弃之如埃尘。
忠直进言如楚人卞和献璞,反遭谗毁。这是在说友人,也是在说自己,其中隐寓着无法消解的身世之戚。在逆境中,王昌龄虽也悲愤感伤,但始终不失信心,不失希望。其《送吴十九往沅陵》云:“沅江流水到辰阳,溪口逢君驿路长。远谪唯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还乡。”《送崔参军往龙溪》云:“龙溪只在龙标上,秋月孤山两相向。谴谪离心是丈夫,鸿恩共待春江涨。”在对友人的宽慰中,展示了诗人达观开朗的情怀。至武陵时,因武陵郡太守田某对昌龄优礼相待,与武陵郡毗邻的卢溪郡(即辰州,治沅陵)姓司马的太守,也来武陵聚宴,两位太守对昌龄的不幸远谪颇为同情,昌龄作《武陵田太守席送司马卢溪》诗谢云:“山水青晖远,俱怜一逐臣。”由于对他人的同情和理解渴盼已久,所以偶一获之,就感激涕零,以至发出“黄鹤青云当一举,明珠吐著报君恩”(《留别司马太守》)的表白。(www.xing528.com)
王昌龄谪居期间,除了自身的悲怨和慷慨给予友人的同情外,还更有一种对国家政治失路、民心渐失的社会现状的焦急和惶恐,有一种对民生疾苦的担忧。其《箜篌引》在写了“有一迁客登高楼,不言不寐弹箜篌”之后,念阙忧国之心顿生:“仆本东山为国忧,明光殿前论九畴。簏读兵书尽冥搜,为君掌上施权谋。”诗人借晋代谢安辞官归隐东山、日后复起的典故,表达了自己不甘沉沦而欲东山再起的信念。他不以一己之穷通为怀,而是意在报国,反对穷兵黩武,希望朝廷“怜爱苍生比蚍蜉,朔河屯兵须渐抽”,最后达到“海内休戈矛”的太平盛世。尽管对他而言,“殿前论九畴”只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但对一位谪居荒远的逐臣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
王昌龄在荒远闭塞的龙标一住长达六七年,大赦仍渺茫无望,其内心深处未尝无忧戚痛苦。观其诗中“猿愁”、“愁颜”、“漂沦”、“泪痕”诸词语,便知端倪。然而,无论是送客饯别,还是游览野宴,诗人终不作悲惨绝望语,而是以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乐观豁达的情怀劝勉朋友,也安慰自己,对未来仍如初谪时那样充满信心和希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龙标野宴》),“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卢溪别人》),类似的诗句,在现存王诗中所在多有,从中很可以看出诗人坚韧的性格和旷达的情怀。
安史之乱爆发后,王昌龄途经亳州,为刺史闾丘晓所杀。诗人一腔报国理想不仅未能实现,最终反以悲剧告终!千载之下,犹令人为之扼腕。
二、赵冬曦、崔国辅、崔成甫及其创作
赵冬曦因张说的倒台同被贬至岳阳,每每陪张说流连在湖光山色中,借以排解苦闷:“抑郁何以欢,阴氛亦登望。孤岛轻雾里,行舟白波上。目劳西北云,心醉东南嶂。昔日青溪子,胡然此无状。”(《陪张燕公登南楼》)似乎暂时忘掉了忧愁。有时更是“携琴仙洞中,置酒滬湖上。芳景恣行乐,谪居忽如忘”——连谪居之事都抛在了身后。然而,所有这些都是暂时的,对故乡、故都的怀想始终还是萦绕着诗人的思绪:“永怀宛洛游,曾是弹冠望”(《酬燕公出湖见寄》),内心的创痛并不如其诗中所说的那样能轻易忘怀,楚山楚水反倒进一步触及了他的逐客之恨。他时而感慨先贤:“常钦才子意,忌鹏伤踡跼。雅尚骚人文,怀沙何迫促。未知二贤意,去矣从所欲”(《奉和张燕公早霁南楼》),时而悲叹自己的不遇:“穷鸟婴笼缀,孤飞任播迁。鹪鹩王佐用,复此挫冲天。”(《奉酬燕公见归田赋垂赠之作》)
与张说相比,赵冬曦显然要消沉一些。张说《同赵侍御乾湖作》参悟天地盈虚消息之理,建议赵冬曦不要汲汲于人间倚伏:“天地盈虚尚难保,人间倚伏何须道!”在《赠赵侍御》中进一步说道:“坐啸予多暇,行吟子独善。……长沙服鸟作赋,任道可知浅。请从三已心,荣辱两都遣。”也许正是在张说的影响下,赵冬曦才不至过于沉沦,并在诗中表现出了一些随运任化的态度。其《氵邕湖作》云:“来今自昔无终始,人事回环常若是。应思阙下声华日,谁谓江潭旅游子。初贞正喜固当然,往蹇来誉宜可俟。盈虚用舍轮舆旋,勿学灵均远问天。”用人事回环之理来自我宽解,在对屈原的超越中认肯现实。
崔国辅从京官贬为竟陵郡太守,此后在悒郁潦倒中度过余生。其《石头滩作》云:
怅矣秋风时,余临石头濑。因高见远境,尽此数州内。羽山数点青,海岸杂光碎。离离树木少,漭漭湖波大。日暮千里帆,南飞落天外。须臾遂入夜,楚色有微霭。寻远迹已穷,遗荣事多昧。一身犹未理,安得济时代。且泛朝夕潮,荷衣蕙为带。
既有功业未成的怅然,又有随遇而安的自适。前路已穷,世事多昧,一身尚且无暇自理,又何以谈得上济世救时?唯一的办法,便是荷花蕙带,芳洁自守,朝夕弄潮,融化自然。全诗以平和的语调出之,却隐含着不可言说的感伤。和其他逐臣一样,他亦有思乡之情:“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九日》)
崔成甫贬到湘阴,仅遗诗一首。李白为其作《〈泽畔吟〉序》谓:“《泽畔吟》者,逐臣崔公之所作也。”接着说他“流离乎沅湘,摧颓于草莽”,“忠愤义烈,形于清辞,恸哭泽畔,哀形翰墨,犹风雅之什”[9]。据此可知,崔成甫在贬谪期间作了大量诗作,而且多为忠愤义烈之辞,哀怨悲痛之言。对他的诗,李白有很高的评价:“逸气顿挫,英风激扬,横波遗流,腾薄万古。至于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兴成他人,岂不云怨者之流乎?余览之怆然,掩卷挥涕。”能受到太白如此推赏,真令我们对崔氏刮目相看。其《赠李十二白》这样写道:“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诗写得颇有味道,虽内含哀感,但更多恢谐和放达,使人想见其文采风流。李白在诗中曾数次论及崔成甫,说他“夫子虽蹭蹬,瑶台雪中鹤。独立窥浮云,其心在寥廓。时来一顾我,笑饭葵与藿。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游敬亭寄崔侍御》)“崔生何傲岸,纵酒复谈玄。身为名公子,英才苦迍邅。”(《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既道出了崔成甫的仪表风姿、傲岸心性、纵酒生活和玄学修养,又对他身为“名公子”而身遭弃逐深表同情和惋惜。同时,由李白的叙述也能清晰看出崔成甫在困境中的人格操守和超然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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