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是唐代政治风云颇为激荡的时期。从武德九年(626)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永徽六年(655)唐高宗废王立武、天授元年(690)武则天称帝、改唐为周,到神龙元年(705)中宗复辟[1]的短短八十年间,历经五帝(太宗、高宗、中宗、睿宗、武则天)和多次重大政治事件。每一次政局动荡都会有一批臣子遭贬,而在武则天执政时表现尤为突出。
武则天初为太宗才人,后为高宗昭仪、宸妃,进而为皇后,高宗死,临朝称制,最终废唐建周,成为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女主。自显庆五年(660)冬十月[2],高宗政归武后,直至神龙元年(705)中宗复唐,在这近50年的时间里,朝廷政治、文化政策与唐初武德、贞观乃至永徽、显庆年间相比,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武则天执政的50年,志宏贞观,政启开元,对唐前期的繁盛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国内经济持续稳定发展,人口数量也大大增加。据载,永徽三年(652),官方统计的全国户数只有380万户,而到武后去世的神龙元年,户数已增至615.6余户[3]。可见,武后治下全国人口增加近一倍。与此同时,城市商业和手工业也得到发展。对平民大众而言,这是个太平之世。但对与政治紧相关联的士人而言,这却是机会与杀机并存的年代。
为了创建并巩固帝业,获得更广泛的支持,武氏进一步发展完善了自隋朝以来的科举制度,并逐渐破坏传统的“关中本位”政策,大量擢拔庶族寒士。显庆四年六月,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许敬宗等按武后意,“以后族为第一等,其余悉以仕唐品官高下为准,凡九等。于是士卒以军功致位五品者豫士流”[4],这就打破了士庶界限,使得庶族寒士有可能提升自己的地位。从科举取士情况看,高祖朝年均取士3人(其中进士科2.9人),太宗朝年均取士9.91人(其中进士科8.91人),高宗朝(武后主事)年均取士21.79人(其中进士21.06人),武周时期年均取士29.14人(其中进士25.33人)[5]。相比之下,武后柄政时科举取士人数开始大增。另外,天授元年二月,武则天主持了贡士殿试[6],开启了此后殿试制度的先河。此时参加科举考试的固然仍有许多士族子弟,但是越来越多的庶族寒士通过这一途径进入政权也是不争的事实。在东晋南北朝士族政治体制下,庶族寒士少有显达的机会,即使到了唐初的高祖、太宗朝,关陇贵族把持朝政,勋旧占据核心统治层,庶族寒士仍然机会有限。显庆、龙朔中,武后对科举取士的重视激发了庶族寒士的仕进热情,也为其营建了晋身之阶,一批关陇集团之外的破落士族和庶族寒士逐渐进入到核心领导层。此后,庶族寒士就成为高宗、武后朝政治领域、文化领域(尤其是文学领域)十分引人注目的群体。以诗坛为例,据《全唐诗》作者小传粗略统计,武德、贞观诗人中,出身士族者26人,约占总数的60%,庶族寒士只占40%强,其中由科举入仕者仅5人。而永徽至景云的诗人中,出身庶族寒士的占近87%,而由科举入仕者即达82人,约占此期诗人总数的56%[7]。可见,在武后柄政之后,由科举入仕的庶族寒士逐渐成为诗坛的主要力量。
尽管庶族寒士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时刻面临危机。这种危机首先来自柔弱多疑的高宗。王夫之有言:“夫高宗柔懦之主也,柔者易以合,然而难以离也。乃合之易而离之亦易者,何也?惟其疑而已矣。”[8]面对如此君主,臣下难以得到坚定的支持与信任,即使位高权重者,也难免获罪于旦夕之间:“高宗在位三十四年,尚书令仆左右相侍中同平章事皆辅相之任,为国心膂者也,而乍进乍退,尸其位者四十三人,进不知其所自,退不知其所亡。无有一人为高宗所笃信而固任者,大臣之贱,于此极矣。”[9]加之显庆五年后,君权旁落,汲汲于功名的士人不得不把眼光转向掌权的武后。(www.xing528.com)
武则天柄政,虽能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同时又因自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宗室大臣多有不服,欲凭借杀戮威吓天下,故制定了严密的监察措施。先是在朝堂设立铜匦,以受理天下密奏。史载:“(垂拱二年)三月,初置匦于朝堂,有进书言事者听投之,由是人间善恶事多所知悉。”[10]继开“风闻奏事”之风,“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廪于客馆,所言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11]。任何人都可以告密,并能得到赏赐,奏事者不负虚罔责任,甚至有大字不识的无赖靠诬人谋反当上了朝散大夫、侍御史[12]。于是告密之风四起,以至于“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或因入朝密遭掩捕,每朝,辄与家人决曰‘未知复相见否?’”[13]
此外,武则天还大量任用酷吏,比如有名的周兴、来俊臣等酷吏都是武则天朝臣,他们私蓄无赖数百人专以告密为事,朝士们朝登甲科而夕陷刑辟的现象屡见不鲜;周、来等人又使用残酷的手段刑讯逼供,每审一人,被牵连者众多。这当中固然也有一些罪有应得者,但更多的人是宫廷较量的无辜牺牲品,正如时任麟台正字的陈子昂上疏所说:“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及其究竟,百无一实。”[14]何况,在政治斗争中,是非善恶本来就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故后人对这段历史感叹曰:“无辜被陷,引颈就诛,天地为笼,去将安所!”[15]
在这种环境下,满怀仕进热情的士人屡遭贬斥。据《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垂拱元年(685),蹇味道左授青州刺史,王德真流象州。垂拱四年(688),霍王元轨配流黔州,其子孙年幼者咸配流岭外,诛其亲党数百余家。永昌元年(689),纪王慎流于巴州,韦待价配流绣州,李昭德左授南宾县尉。证圣元年(695),豆卢钦望、韦巨源、杜景俭、苏味道、陆元方,并左授赵、鄜、集、绥等州刺史。圣历三年(700),吉顼配流岭表。大足元年(701),张锡配循州。长安三年(703),魏元忠左授高要尉。长安四年(704),宗楚客左授原州都督。武则天逊位之后的神龙年间,也有大批士人因依附武氏宠臣张氏兄弟而遭贬(这次流贬的一批诗人正是本编的研究对象)。翻检这段历史,时常有被逐者的身影伴着险山恶水在眼前闪过,贬途的颠沛流离、贬所的瘴气氤氲、贬谪期间来自多方面的心灵折磨,让人想来不寒而栗。这些狰狞的政治迫害与惨烈的人生遭遇,使得当时士人往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不免委曲求全。忠直如狄仁杰、张说,在武后朝也曾或迫于酷吏淫威而自诬,或屈节事张易之之徒,表现出懦弱的一面[16]。
就整体而言,武后朝以及后来中宗朝的士人无论人格还是处世态度都不免卑琐、谄媚,既不如早些时候的四杰及同一时代的陈子昂刚健、耿直;更不像后来开元诗人那样自由、洒脱,这除了与各人品格有关外,特定的政治文化环境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从这种背景来看下文将要重点涉及的神龙贬谪诗人,或许能多一分态度上的客观和公允。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