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贬谪文学研究:唐五代逐臣与社会政治影响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一节影响贬谪的社会政治因素据前文对高祖至哀帝朝各个时期贬官情形的考察,以及相关定量分析可知,历时久、人数多、分布地域广,是唐五代贬谪的基本特点。如果联系唐五代的社会政治,进一步探究不同时期贬谪事件背后隐藏着的深层的社会政治因素,还可发现:朝代更迭、权奸擅政、朋党之争、宦者作祟、武人为祸,乃是导致流贬者大量产生的更为重要的原因和颇具普遍性的规律。成败生死系于一役,不容有丝毫妇人之仁。

贬谪文学研究:唐五代逐臣与社会政治影响

第一节 影响贬谪的社会政治因素

据前文对高祖至哀帝朝各个时期贬官情形的考察,以及相关定量分析可知,历时久、人数多、分布地域广,是唐五代贬谪的基本特点。就时段来看,中、晚唐是贬官人数最多的时期;就地域来看,南方较之北方,岭南道及江南西、东道较之其他诸道,流贬人数更为集中。如果联系唐五代的社会政治,进一步探究不同时期贬谪事件背后隐藏着的深层的社会政治因素,还可发现:朝代更迭、权奸擅政、朋党之争、宦者作祟、武人为祸,乃是导致流贬者大量产生的更为重要的原因和颇具普遍性的规律。

一、朝代更迭

自高祖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始,唐代的皇位继承就没有遵循嫡长制。诸子争立,东宫废立无常,“于是皇位继承之无固定性及新旧君主接续之交,辄有政变发生,遂为唐代政治史之一大问题”[1]。太宗时期,东宫储位即屡经废立。太子承乾与魏王泰争位,太子废,改立晋王治,复又欲立吴王恪。至高宗武后朝,历忠、弘、贤、显、旦、显,储位六易其主。中宗朝历重俊、重茂,睿宗朝历成器、隆基,玄宗朝历瑛、亨,皆后先仿效,变化无常。可见唐时太子,“实皆是已指定而不牢固之皇位继承者”[2]。皇权继承的无固定性,对朝局的稳定及朝士命运的升降所带来的影响,大略有如下几种情形:

其一,东宫地位不稳固,“太子之嗣位亦不得不别有拥戴扶立之元勋”[3]。另一方面,东宫地位不稳固,也容易起觊觎之隙。而有能力与太子争位者,才识声望多非凡庸之辈,也都有拥戴之腹心朝臣。皇位继承动摇不定,“朝臣党派活动必不能止息”[4]。如贞观中承乾太子与魏王泰相争,“时魏王泰有美名,帝爱重。而承乾病足,不良行,且惧废,与泰交恶。泰亦谋夺长,各树党”[5]。“泰潜有夺嫡之意,招驸马都尉柴令武、房遗爱等二十余人,厚加赠遗,寄以腹心。黄门侍郎韦挺、工部尚书杜楚客相继摄泰府事,二人俱为泰要结朝臣,津通赂遗。文武群官各有附托,自为朋党。”[6]于是元昌、侯君集、赵节等之于太子承乾,岑文本、刘洎之于魏王泰,长孙无忌之于晋王治,皆各成党派。无论哪一方在争斗中败北,均牵涉一大批朝臣,流贬之祸也接踵而至。贞观十七年,太子与魏王两败,仅魏王一方而言,魏王泰“降爵东莱郡王,泰府僚属所亲狎者,皆迁岭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废为庶人。给事中崔仁师尝密请立魏王泰为太子,左迁鸿胪少卿”[7]。朝臣既然难免分党参与储位之争,与权力核心之生死争斗相伴随的,自然是大规模的流贬之祸。

其二,由于东宫地位不稳固,倘遇情势逼迫,太子难免有铤而走险之念者。一旦事泄,参与其事者自抵死无疑,东宫属官亦难免贬黜,其牵涉面甚广。贞观十七年承乾太子事败,太子废为庶人,徙黔州,预事之汉王元昌、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皆伏诛,“官属张玄素、令狐德棻、赵弘智、裴宣机、萧钧皆除名为民,不复用”[8]。外官也有受牵累者,杜正伦流img41[9]杜如晦子杜构以杜荷累贬死岭表[10]李靖子李德謇坐善太子,流岭表[11]。因为罪名涉及反逆大恶,故打击面更大,或诛或贬,或流或黜,处置极严厉。高宗永隆元年,章怀太子贤以怀逆废,“党与皆伏诛”[12],官属张大安贬普州刺史,刘讷言流振州,韦承庆出为乌程令,“坐徙者十余人”[13]。外官苏州刺史曹王明降封零陵郡王,黔州安置;沂州刺史嗣蒋王炜除名,道州安置[14]。因为事情的背后隐藏着武后夺权之意,故反逆罪名既成,则诛贬必然冷酷无情。

其三,新君于政变中既得大位,对先时别有拥戴者,必行贬黜,如开成五年武宗对李珏、杨嗣复、裴夷直、魏謩等人之贬。或被权奸藉以为口实,用来打击政敌,如建中元年杨炎贬逐刘晏及其党令狐峘、柳冕等数十人[15],长庆四年李逢吉贬逐李绅及所善者庞亚、蒋防、吴思等[16],皆是诬政敌别有所立以谮逐之。对新君而言,皇位来之不易,那些别有拥戴者,即便只是捕风捉影,也都可归入向时的政敌一类。据此可知,新旧接续之中,让天子猜怨的朝臣很难逃脱贬逐厄运。

其四,新君倘是诉诸武力,以军事政变夺权即位,则因情形非常,诛贬尤众。神龙元年中宗复辟,二张及兄弟数人枭首,朝士坐二张之党,窜逐数十人。景龙四年诛武、韦,韦氏、武氏宗属诛死流窜殆尽,朝中大臣与韦后同谋者如宗楚客、宗晋卿、赵履温、纪处讷、张嘉福等皆伏诛,其余如萧至忠、韦嗣立、赵彦昭、岑羲、崔湜等尽行贬逐。先天二年,玄宗诛太平公主,宰相大臣萧至忠、岑羲、窦怀贞、崔湜、薛稷、李慈、常元楷伏诛,“公主诸子及党与死者数十人”。“时穷治公主支党,当坐者众……百官素为公主所善及恶之者,或黜或陟,终岁不尽。”[17]此种情形,因新旧势力的矛盾冲突达到极点,而且表面化,不得不诉之于公开的武力拼搏。成败生死系于一役,不容有丝毫妇人之仁。且非常时期,诛杀贬流不受舆论限制,故军事政变中的贬杀规模和程度比前述几种情形更大更甚。

另外,新君即位,对先朝旧臣有失德失职者,或弄权妄为者,往往会追惩旧过旧恶。前者如景云元年睿宗在局势稳定后,任用姚崇、宋璟洗革前弊,对崔湜、张锡、萧至忠、韦嗣立、赵彦昭、李峤、裴谈、韦安石等前代宰辅大臣,陆续罢黜贬出[18]。开元二年,玄宗又追责景龙四年宗楚客等改中宗遗诏、宰相不能匡正之旧过,贬韦安石、韦嗣立、李峤、赵彦昭等[19]。后者如咸通十四年僖宗即位,贬前朝权相韦保衡贺州刺史,“再贬崖州澄迈令,寻赐自尽,又贬其弟翰林学士、兵部侍郎保为宾州司户,所亲翰林学士、户部侍郎刘承雍为涪州司马”。又贬荆南节度使、前朝奸相路岩新州刺史,复长流儋州,寻赐自尽,籍没其家[20]。新君初立每按例改元,正是彰显去旧开新之义,先朝旧臣中有身负旧过旧恶涉于物议者,罢黜正当其时,亦可以迎合天下时望。

概而言之,因唐代的皇位继承无固定性,皇权接替总伴随着争斗与政变,故朝臣难免卷入激烈的政治争斗的漩涡,加上去旧开新的因素,遂使得朝代更迭成为朝士命运升降沉浮的一大关节。至于超出皇权接替之外的朝代更迭,如武后夺权,改唐为周,则刑杀流贬更为酷烈,唐之宗室数十家被诛杀殆尽,幼弱存者亦流岭南;唐之旧臣,上至宰辅,下至刺史、郎将,诛窜难以胜数。

二、权奸擅政

君主用人不明,忠邪不分,小人则巧伺上意,缘奸得进。小人既居重位,恃人主宠幸,肆行其志,逞一己之私欲,招权纳贿,挟私报怨,结党自固,排挤打击不附己者;或妒贤嫉能,排抑胜己者以保其位,由此贬谪遂成为权奸弄权之工具。此辈历代不乏其人,兹略举其尤者:开元天宝间李、杨乱政,李林甫巧佞事主,居相位十九年,固宠市权。“同时相若(张)九龄、李适之皆遭逐。”[21]“凡才望功业出其右及为君主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兵部侍郎卢绚,绛州刺史严挺之,汴州刺史齐澣,户部尚书裴宽,刑部尚书裴敦复,朔方、河东等四镇节度使王忠嗣,皆为其构陷贬黜[22]。“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至杨慎矜、张瑄、卢幼临、柳升等数百人,皆为其相继贬杀[23]。杨国忠自为御史时,充李林甫爪牙,“逞其私志,所挤陷诛夷者数百家”[24]。“自侍御史至为相,凡领四十余使。台省官有才行时名,不为己用者,皆出之。”[25]正是因为李杨乱政,开元全盛之局才转向衰败,最终养成禄山之祸。咸通间懿宗昏弱,杨收与中尉杨玄价相勾结,权倾一时,“门吏童客倚为奸”[26]。路岩继之,“上荒宴,不亲庶政,委任路岩,岩奢,颇通赂贿,左右用事”[27]。及“与韦保衡同当国,二人势动天下,时目其党为‘牛头阿旁’,言如鬼阴恶可畏也”[28]。韦保衡则“恃恩据权,以嫌爱自肆,所悦者擢,不悦挤之”[29]。逐杨收,倾路岩,贬刘瞻,斥于琮,挤王铎,皆懿宗朝宰相。主昏臣奸,宰臣弄权不法,亲党乃至左右门吏肆为奸佞,武宣政局隳堕殆尽。唐时本行集体宰相制度,若此辈便佞得宠,则肆行威权,播弄朝士命运,其他宰相少敢言者,不过备位而已。上举仅为奸相,至若便佞小人,倘受君主宠幸,即使不为相,也能窃人主之威,权倾宰辅。如德宗宠信裴延龄,“以其好诋毁人,冀闻外事,故亲厚之”[30]。延龄由此得势,逐陆贽,贬阳城。其余如李齐运、李实、韦渠牟等亦为德宗宠信,皆权倾一时,趋附盈门。

权奸擅政,往往会带来朝廷人事上的动荡。因此辈身处朝廷权力的核心,其排挤打击的对象也多为位高权重之人,而这些被打击者多为世家大族,子侄、宗属、姻亲众多,家业巨大,同时为官者亦众;又因唐时科举未密,参用举荐,盛行投刺干谒之风。干进者以职官乃天下公器,奔走取之不以为耻,举荐者以举才进贤为时誉,荐用擢拔不以为嫌,故举进士时门生座主之亲,及第或入仕后举用拔擢之恩,征辟佐府之谊,汇结成一张张情谊网络。加上朝中行事接近、意气相投之同官、上下相得之僚属、私谊相厚之朋友、同年或同门之关系,均辗转关连,荣辱与共,一旦在上位者遭贬,所亲厚者多被牵累,由此极易形成大的流贬事件。如天宝五载李林甫构韦坚(太子妃兄,刑部尚书)、皇甫惟明(陇右节度使)之狱,“连累者数十人”[31]。坚弟将作少匠韦兰,鄠县令韦冰,兵部员外郎韦芝,子河南户曹韦谅,婿巴陵太守卢幼临,皆远贬而诛。宗亲太常卿韦斌,甥嗣薛王琄,戚睢阳太守裴宽则遭远贬;其余自宰相李适之以下,郑章、豆卢友、杨惠、房琯等因与坚厚善,郑钦说、第五琦曾为坚擢用,李齐物、韩朝宗等又坐与李适之厚善,及适之子卫尉少卿霅,也都被远贬。天宝六载杨慎矜(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之狱,慎矜及兄少府少监慎馀、洛阳令慎名,皆赐死,子女配流岭南,外甥通事舍人辛景凑,为慎矜所荐引之太府少卿张瑄,决杖配流;天马副监万俟承晖,闲厩使殿中监韦衢,坐相党附,流配远贬。史载:“坐窜徙者十余族,所在部送,近亲不得仕京师。”[32]权奸逞怒,或为重威以畏众,或为泄忿以快心,或为夸张其功以邀宠,无论出于哪种目的,对打击的对象都会穷追其罪,扩大打击面,务求斩草除根,消除一切与对手有亲厚关系的潜在敌人,以免留下后患。同时也减少了朝中不依附自己的势力,使其权位更加稳固。咸通十一年,宰相刘瞻为路岩、韦保衡所逐,右谏议大夫高湘、比部郎中知制诰杨知至、礼部郎中魏筜、户部侍郎翰林承旨郑畋、刑部员外郎张颜、刑部员外郎崔颜融,皆坐与刘瞻亲善,分贬岭南。御史中丞孙煌因系刘瞻所擢用,亦贬汀州刺史[33]。咸通十三年韦保衡逐于琮,尚书左丞李当、吏部侍郎王沨、左散骑常侍李郁、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张裼、前中书舍人封彦卿、左谏议大夫杨塾、工部尚书严祁、给事中李贶、给事中张铎、左金吾大将军李敬仲、起居舍人萧遘、李渎、郑彦特、李藻,皆坐与琮厚善,贬逐湖岭之南。琮兄前平卢节度使于琄、前湖南观察使于瑰亦被贬官[34]。逐一宰相,牵连如此之广,以至班列几空,令人惊悚!

“自古人君所甚恶者,莫若人臣为朋党,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何则?朋党言之则可恶,寻之则无迹故也。”[35]若朝臣人情胶固,互为党援,易于私情害公,也会使人主进退措手,御臣乏术,故君主深疾朝臣朋党,并由此对朝廷各种人情网络心生猜疑,小人因之为藉口以促成人主之疑,则见疑者难以自明,即便公直如张九龄,也因李林甫所谮而令玄宗疑其有党。故权重之臣,一旦获谴,与之有厚善关系者,即使没有明显朋党之迹,也因朋类过从之嫌疑,容易一同贬逐。久而久之,去疑存实,习以为常,但有亲近厚善之关系,循例可以同贬,犹如亲族株连之法。史书记载人臣受贬原由,多言“坐与某某亲善”,盖亲厚者同贬已成为不成文之通则,也成为权奸逞怒肆欲、遂其私心的有效手段。

此辈权奸,因趋附者多,故党与尤众;且家业繁盛,亲族亦多。一旦又为另一权奸所构,失势获罪,也容易形成大的流贬事件。天宝十二载,李林甫为杨国忠所构,制削官爵,剖棺改葬,“子孙有官者除名,流岭南及黔中,给随身衣及粮食,自余资产并没官;近亲及党与坐贬者五十余人”[36]。诸子司储郎中崿、太常少卿屿与岫等悉流岭南黔中,诸婿张博济、郑平、杜位、元,属子复、道、光等皆贬官[37]。咸通十年,杨收为韦保衡所构,长流img42州,不久赐死,其僚属党友坐长流岭表者十数人。“其党杨公庆、严季实、杨全益、史明、廉遂、何师玄、李孟勋、马全佑、李羽、王彦复等长流儋、崖、播等州,判官朱侃、常潾、阎均等配流岭南。”[38]概而言之,权奸擅政,既结党自固,又伐异务尽,不容有不附己者,打击面大,株连面广,故弄权隳政的同时也往往伴随着大规模的贬流之祸。(www.xing528.com)

三、朋党之争

朝臣争权竞胜,则结党张势,以恩仇为事,迭相倾轧,弄权乱政,于是产生朋党。朋党起则意味着官场上的争斗扩大化,由个体的冲突转为群体性的倾轧,流贬之祸产生的机率和规模也随之增大。如德宗初杨炎、卢杞朋党失序,杨炎初与刘晏同在吏部,“各恃权使气,两不相得”[39]。刘晏治宰相元载罪,杨炎因与元载亲善而坐贬。及炎入主大政,专以复恩仇为事,招引同类,贬杀刘晏。晏家属徙岭表,崔宁、令狐峘、柳冕、崔造、杜亚、卢征、潘炎等被连累者数十人。继而卢杞入相,与杨炎争权不协,亦各引类相倾,终至贬杀杨炎[40]。这种聚朋引类的争斗,党援休戚与共,进退均与群体相关,引发的流贬自然不止一人。然而这种朋党相斗多因小人争权固位而起,与因政见不同而引发的党争在性质上还是有所不同的。

唐代历时最久的党争起于宪宗元和之世。先是元和三年朝廷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举人,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在对策中直言无忌,痛诋时政,考官杨於陵、韦贯之将之评为上第。对三名考生及考官的做法,宰相李吉甫(李德裕之父)大为不满,认为考生之试策是在攻击他的施政,是对他的诋毁,于是向宪宗哭诉,并称翰林学士裴垍、王涯二人“覆策”有私。结果导致裴、王、杨、韦四人免职贬官,对牛僧孺三人也不重用。虽然事后曾有人上疏指责李吉甫嫉贤抑才,宪宗也将李吉甫派赴淮南任节度使,做了必要调停,但牛僧孺等人与李吉甫自此结下嫌隙,构成了日后“牛李党争”的远因。此外,宪宗用兵藩镇,朝中主用兵一派与主销兵一派一直隐然相争。战事愈紧,争斗愈烈,至韦贯之、钱徽、萧俛、李逢吉、令狐楚等坐言罢兵相继贬黜,用兵卒获成功,然而两派芥蒂已存。至穆宗长庆元年科试案贬钱徽、杨汝士、李宗闵等,芥蒂愈深。后李逢吉入相,“内结枢密王守澄,势倾朝野”。所厚张又新、李仲言之徒因缘得势,号“八关十六子”。[41]引牛僧儒入相,排摈李德裕出镇浙西八年,贬李绅端州司马,“牛李党争”正式形成。“至文宗朝,为两党参错并进,竞逐最剧之时。”[42]倾轧既烈,则流贬相继,已见前节文宗朝之论述,此不赘言。武宗朝为李党全盛时期。武宗立,因册立事,杨嗣复、李珏、裴夷直、魏謩等牛党之人皆被贬逐。会昌四年,破泽潞,以与刘从谏有连,再贬牛僧儒、李宗闵、崔珙诸人。至宣宗立,牛党复振,李德裕贬死崖州,崔嘏、李回、郑亚、丁柔之、薛元赏、薛元龟、蔡京等皆坐与德裕亲善,尽行贬逐。所谓李党遂不复存在,牛李党争宣告终结。这种起因于政见不同的党争,到了后来,多沦为集团利益之争。其所体现的群体争斗,与前述小人朋党相斗比较而言,参与的人数更多,争斗的规模更大,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及其后斗争之程度随时间之长久逐渐增剧,当日士大夫纵欲置身于局外之中立,亦几不可能。”[43]盖当时之士大夫,苟欲致身通显,则必须有所依附,而朝中势力,非牛即李,若立身行事为两党俱不收,则可能“名宦不进,坎壈终身”[44]。在实际利益的诱惑和强大舆论的压迫下,多数士大夫都须选择立场,因循不止,故党争持续的时间也更长。

小人朋党相斗,还受物议舆论约束,至于士大夫党争,因有强大舆论推波助澜,易为小人所利用,借党争之名行弄权之实,而不必顾忌物议人言。牛李二党虽迭相倾轧垂四十年,然观裴度、李德裕、郑覃诸人之与李逢吉、李宗闵、杨嗣复、李珏辈之行事,贤与不肖甚明,故后人多是李党而非牛党。司马温公曰:“夫君子小人之不相容,犹冰炭之不可同器而处也。故君子得位则斥小人,小人得位则排君子,此自然之理也。然君子进贤退不肖,其处心也公,其指事也实;小人举其所好,毁其所恶,其处心也私,其指事也诬。”[45]故所谓朋党之争,唯宪宗朝为政见不同之两派相争,其后的发展为权奸所利用,渐混杂了诸种其他因素。故穆宗以后之党争,仍掺杂了浓厚的小人弄权的色彩,其底子仍为权奸擅政。

四、宦者作祟

唐时宦者之盛始于玄宗开、天之际,其时宦者人数已多达三千;而其祸则起于肃宗之世。至德、乾元年间,李辅国以拥戴劝进之功势倾朝野,“专掌禁兵,常居内宅,制敕必经辅国押署,然后施行”。“常于银台门决天下事,事无大小,辅国口为制敕,写付外施行。”[46]“州县狱讼,三司制劾,有所逮捕流降,皆私判臆处,因称制敕,然未始上闻也。”[47]乾元二年凤翔马坊押官之狱,宰相李岘等数人被贬。上元二年,又起两宫之争,迁玄宗于西内,逐颜真卿、高力士、陈玄礼等。辅国于是进位兵部尚书,南省视事,又求为宰相,不得,即贬黜宰相萧华,引元载代之。肃宗崩,又拥立代宗,“益骄横,明谓帝曰:‘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48]更进位中书令,封王。程元振以册立代宗之功,权震天下,倾李辅国,废黜郭子仪,贬仆射裴冕,杀山南节度使来瑱、同华节度使李怀让,排摈李光弼,凶决过于辅国[49]。凡宦者观军容,典禁兵,擅册立等恶例,皆成于肃宗之世。且宦官列外朝重位,不避物议名讳,于此时最甚。至代宗诛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宦官势力渐隐于幕后。其后宦官握禁卫之兵,擅废立之权,专拥戴之功,操纵君主,勾结朝臣,潜谋阴害,暗中作祟。如永贞革新之“二王八司马”之贬,即主要为宦官之力。

宦官争权竞胜,渐各成党派,竞争愈演愈烈,逢外朝士大夫党派已起,于是相互联结,互为党援。起于宪宗、终于宣宗之外朝党争,受内廷阉寺党派争斗影响的情状,陈寅恪先生所论深得其秘:“外朝士大夫朋党之动态即内廷阉寺党派之反影。内廷阉寺为主动,外朝士大夫为被动。阉寺为两派同时并进,或某一时甲派进而乙派退,或某一时乙派进而甲派退,则外朝士大夫亦为两党同时并进,或某一时甲党进而乙党退,或某一时乙党进而甲党退。迄至后来内廷之阉寺合为一片全体对外之时,则内廷阉寺与外廷士大夫为生死不两立之仇敌集团。”“外朝士大夫党派乃内廷阉寺党派之应声虫,或附属品,倘阉寺起族类之自觉,其间不发生甚剧之党争,而能团结一致以对外者,则与外朝诸臣无分别连结之必需,而士大夫之党既失其各别之内助,其竞争遂亦不得不终归消歇也。”[50]即是说内廷宦官之党派争斗,不但决定着外朝士大夫党派的进退,而且也决定了外朝党争的兴盛与衰歇。既然宦官是党派争斗的主宰力量,那么党争倾轧所带来的朝士贬官,虽与宦官无直接之关系,却带有宦者为祟的深层原因。

宣宗后期,内廷阉寺已然合为一片,起族类之自觉一致对外,南北司势同水火。懿宗时,除少数弄权者如杨收辈勾结宦官外,朝士与宦官壁垒较森严,彼此不相往来。《资治通鉴》卷二五〇咸通二年二月条云:“是时士大夫深疾宦官,事小有相涉,则众共弃之。”这种族群整体的对立,使宦官既找不到可以进行流贬打击的单个对象,也不易寻找可以勾结利用充当其爪牙的权臣,因而难以造成大的流贬之祸。僖宗以后,宦官挟冲幼天子,专制朝政,一改自代、德以后隐身幕后干政之态,复跃至台前,俨然挟天子以令诸侯。田令孜以“阿父”之身专揽政事,“除官及赐绯紫皆不关白于上”,“宰相以下,钳口莫敢言”。[51]“禁制天子,使不得有所主断。”[52]又数度劫帝奔窜,阻隔朝臣。天子受挟制,朝士遂失去与宦官斗争的依托,除极少数卑品谏官如董禹、侯昌业、孟昭图等挺身抗言宦官之恶而遭贬死以外,朝士唯有“相与备员,偷安噤默而已”[53]。既然俯首于宦者,自然不会有大的流贬事件发生。至昭宗朝,宦官势力盛极而衰,朝士再兴谋诛宦官之议,“由是南北司益相憎嫉,各结藩镇为援以相倾夺”[54]。然而,此时两派皆已成为藩镇武人争夺天下的工具,宦官也早已失去主宰地位。由此看来,晚唐后期宦官虽一度挟制天子,号令天下,或擅兵权之利,广收假子,培植武人,或与诸强藩勾结构扇,凌制朝廷,往来争夺,但其对朝士贬官的影响,却是越来越小了。

五、武人为祸

晚唐后期,兵乱四起,节镇愈置愈多,武人乘时盘踞,恃兵骄横。广明庚子乱后,藩镇往来攻伐,递相吞噬,“天下无复公道,纽解纲绝”[55],朝廷威权丧失殆尽。其时天子播迁,宦官主政,凤翔、邠宁、河东、宣武诸镇,内得宦官之助,外倚军功,其势渐强。于是与宦官勾结,凌制朝廷,往来争夺。光启元年,宦官田令孜同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共讨河中王重荣、河东李克用,兵败,僖宗再次播迁山南。朱玫、李昌符转而追逼乘舆,欲挟持天子未成,于是逼百官奉立嗣襄王,朱玫自为宰相。及朱玫败死,朝官二百余人奉襄王奔河中,王重荣即杀襄王、诛朝士,百官死者殆半。其后宰相萧遘、裴澈、郑昌图被处死,朝士受伪官者多受诛贬。藩镇逼天子、擅册立之例既开,则更无禁忌,各唯力是视。此后群雄逐鹿,武人主宰天下,唐之政局已无可振拔。

昭宗朝,各镇均阴结南北司为党援耳目,欲挟天子以令诸侯。随着自身势力的消长,轻者干预朝中宰臣进退,重者轮番称兵入朝,侵凌人主,迫害朝臣,遂使贬杀之声不绝于耳,天子、南北司皆成为其势力争夺的工具。邠、岐、华等关辅强藩,本皆出宦者之门,得势则跋扈难制。景福二年,昭宗不耐李茂贞骄横凌主,与宰相杜让能谋讨邠、岐。二镇内结宰相崔昭韦,兵临城下,逼朝廷贬死杜让能及其弟户部侍郎杜弘徽。“自是朝廷动息皆禀于邠、岐”,“少有依违,其辞语已不逊”。[56]乾宁二年,王行瑜求尚书令及天子禁兵,不得,邠、岐、华三镇则称兵犯阙,杀前宰相韦昭度、李溪、枢密使康尚弼,贬户部尚书杨堪、太常卿刘崇望。又欲谋废立,及闻李克用已起兵声讨,复欲劫持车驾,昭宗出走南山始得免[57]。乾宁三年,李茂贞以诸王典兵为借口,兵犯长安,昭宗被迫跑到华州依韩建。韩建即解诸王兵权,诛杀十一王,贬逐宰相崔胤、孙偓、朱朴、刑部尚书张祎、谏议大夫何迎,挟迫天子,专制朝政[58]。以当时形势论,邠、岐、华三镇之实力尚不足以抗衡汴梁、河东、淮南、蜀中诸地,然因其接近廷阙,故得凌视天子,削弱唐室。天复元年,李茂贞又勾结中尉韩全诲,劫逼昭宗西幸凤翔。及败,昭宗落入朱全忠之手,为祸唐朝一百五十余年的宦官,亦全部引颈就戮。

朱全忠内得崔胤之助,西迎车驾,破李茂贞,并吞关中。于是与崔胤相表里,杀苏检、卢光启,贬王溥,逐韩偓,“朝臣从上幸凤翔者,凡贬逐三十余人”[59]。此后朱氏谋篡夺,大肆贬杀。围杀左仆射致仕张浚于墅,贬侍中崔胤、京兆尹郑元规、威远军使陈班,既而诛杀于第。医官使阎佑之、司天监王墀、内都知韦周,皆死。弑昭宗、杀昭宗诸子于九曲池。“朝士或门胄高华,或科第自进,居三省台阁,以各检自处,声迹稍著者,皆指目为浮薄,贬逐无虚日,搢绅为之一空。”[60]此后更于白马驿聚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南、北司至此玉石俱焚,三百年唐室亦亡。乱世立朝,人命微浅,武人为祸习于横刀相向,贬杀相连,朝士结局尤为惨烈。

综上所述,朝代更迭,权奸擅政,朋党之争,宦者作祟,武人为祸,是影响唐代贬官的几大深层因素。当然,这几种因素虽在不同时段互有消长,迭分主次,但也常常盘结错杂在一起,或为表里,或为因果,对朝廷政治发挥着综合性的影响。玄宗朝以前,主要为朝代更迭与权奸擅政;玄宗朝以后,则呈现非常复杂的局面。宦官擅拥戴废立之权,则主宰朝代更迭;宦官勾结朝臣,则弄权之奸佞多与宦者有染;宦官分党竞胜,又影响朝士党派进退,而朋党相争又多表现为权奸擅政;至宦官与朝士南北对抗,则各引藩镇为援,而强藩干政又需依托弄政之权奸或宦官。情状不一,此凡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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