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美学的整体透视——评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
李必桂
张贤根的博士论文出版了。由深到浅的蓝色封面上醒目地并排着三个语词:存在、真理、语言,三个白色的词像一道门窗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去打探它背后深不可测的幽蓝。或者说,三个词已由深沉的海底浮到海平面,此刻它们正朝我们涌来,催逼着我们去思考:为什么是它们而不是别的词语组成了该著作的标题?“存在·真理·语言”,它们从左到右排列成这个模样是作者任性而为的结果吗?还有,“存在”被置于标题最左边,按照我们的读写习惯,它总是最先写出、最先读出,作者为什么要给予“存在”这般优越性?
在著作的导论部分,作者初步回答了上述种种疑问。行文一开始,作者就指出“存在问题是海德格尔美学和哲学思想的根本问题……”[1],只有看到这一点,才真正把握住了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根本”。作者自己紧紧抓住这一“根本”不放,在最后的结尾部分,他仍在强调:“存在问题是贯穿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根本性问题。”[2]既然如此,存在问题就很自然地在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中享有超出一般的优越地位。作者的这一见地决非空穴来风。在《存在与时间》(1927)的导论部分,海德格尔已经论述了存在问题的“优先地位”,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从没有放弃追问存在,1947年在组诗《从思想的经验而来》中,他将这个唯一的思想主题诗意地表述为“走向一星——如此而已”。存在问题从根本上规定了海德格尔的美学思想,于是“美作为存在的问题”。现代人总喜欢求新求异,若问海德格尔美学思想有什么“创新”之处,当于这个论断上寻思。在存在领域探讨美和艺术问题,是海德格尔的“创举”,它有悖于流传下来的“常理”。按照当前流行的看法,理想的美只有在艺术中方能见出,艺术是以表达美(的物和情感)、创造美(的物和情感)为旨归。就算浪漫主义美学对艺术与美的同盟关系提出挑战,用艺术中的丑来置换古典主义的和谐之美,力图表现自然的或心灵的崇高,但是,这一切(美与艺术)与存在又有什么关系?美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根本不在传统美学的致思范围之内,这一事实的另一说法是,传统美学不可能将美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问题提出来,正如人们不可能指认尚未在视野中出现的东西。为什么?传统美学观活动在形而上学领域,形而上学追问存在者整体、存在者的根据并不关心存在自身,存在与美的关系问题便付之阙如。传统美学也因此形成了自身的独特性,它让审美作为连接感性自然与理性自由的桥梁,一边是存在者一边是存在者的存在,审美既相关于感性又相关于理性。作者看到传统美学的独特性中所暗藏的弊病,“但无论把感性体验还是把理性原则作为审美标准,都不能很好地揭示美与艺术的本性,前者导致美与艺术的泛化,后者则导致美与艺术的死亡”[3]。很遗憾,由于论题的限制,作者在这里并没有就艺术如何在体验的要求下被泛化,又如何在理性原则的主导下走向死亡这一问题展开进一步的论述。
可以说,正是立于存在之地海德格尔才能够告别他以前的美学。海德格尔美学的反传统美学、反形而上学的特质,国内学者都看得很清楚,并能就此讲个滔滔不绝。但当论及海德格尔如何反形而上学、凭什么反形而上学时却又含糊其辞,语焉不详。海德格尔美学有“破”有“立”,我们讲“破”的一面比较多,却没有把“立”讲透。“美作为存在的问题”已经阐明存在问题在海德格尔美学中的核心地位,作者借此较好地回答了海德格尔如何能够反传统理性美学、反形而上学。这一问题回答不好就有可能给海德格尔美学贴上“存在主义美学”、“解释学美学”等标签。
既然存在之思是海德格尔的唯一主题,那么在其漫长的思想道路上这一主题是如何一步一步展开的?概括地说,彭富春将海德格尔的思想整体描述为“一条道路三个阶段”,即存在之路上的不同路标所标出的不同阶段:从世界(早期)到历史(中期)到语言(晚期),世界、历史、语言三个维度构成现代思想的整体,共享同一主题——存在。作者大胆地借鉴了彭富春的研究成果。相应于存在道路早、中、晚三期的不同转换,作者将海德格尔的美学之路同样分为三阶段,“在这一无之无化的思想道路中,海德格尔美学与整个思想,同时体现为从存在的追问、真理的显现到语言的倾听”[4]。作者看来,存在不仅贯穿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始终,而且直接构成了他思想第一阶段的标题。至此,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作者将他的著作冠以《存在·真理·语言》,三个标题作为路标分别标记了海德格尔美学思想道路从早期历经中期再到晚期的三个阶段。它们如此排列遵循着严格的思想规定。
海德格尔如何在其思想的早期追问存在?而追问存在意义又如何与美与艺术问题相关?作者用了三章来讨论这些问题,为了行文简洁的需要,我们可以抽出三个关键词语来概括作者在这三章内的所思:此在、理解、世界。三者统一于海德格尔所创造的独特表达式——“在世存在”。梳理并阐明“存在的意义”问题是《存在与时间》提出的任务,意识并不能构造存在的意义,接受现象学精神洗礼的海德格尔一开始就很明确,“必须以时间为视野”来理解存在。这样一来,在存在者整体中,此在获得了独特的地位,它能够在时间性中理解自身,由之出发可以通达存在。早期海德格尔以此在为基础建立了所谓的“基础存在论”,作者看出,海德格尔的这一努力在美学史上产生的意义是“摆脱传统主体论美学和哲学”[5],因为,此在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主体,它先于主体和客体的对立,使对立成为可能。此在不是主体,此在筹划自身的理解也不是知性独立的且可靠的把握。理解不是主体的认知行动,它受制于先行的前理解结构。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美学接过这一发现,大加发挥。我们到目前为止还缺乏解释学美学与早期海德格尔思想关系的研究。此在的理解活动发生在世界之中,世界是此在的世界。在虚无的经验中,此在经验到世界的整体,也即为了把世界经验为世界,此在必须深入到虚无中,投身到自身之“此”(Da)。如此将存在把握为虚无之后,作者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美与艺术的形而上学本质消失于存在之无中,美与艺术在本性上是存在之无。”作者并没有给予这一论断更多的解释,它是否可以理解为:美和艺术源于虚无,它并不表现什么也不摹仿什么,它仅仅相关于存在自身?
著作第二篇各章之间简洁明了的关系显示了作者清晰的著述思路:先讲真理问题,接着讲艺术问题,最后讲真理与艺术之间的关系问题。《存在与时间》是一部严格的哲学著作,海德格尔在里面没有直接论述美和艺术问题,试图从中梳理出早期海德格尔的美学思想实属不易。也许是受此影响,著作的第一篇带有较为强烈的哲学意味。现在的情况大为改观,中期的海德格尔曾专门论述了艺术的本性以及艺术与真理的关系问题。上面已经提到海德格尔在美学史上实现的革命性转变,同样在真理问题上海德格尔也扭转了人们关于真理的流俗看法。通过思考西方思想开端处的“Aletheia”,海德格尔揭示出真理即无蔽,真理不是一个陈述与事实的符合,它是符合得以可能的条件。如何经验存在者的无蔽性(aletheia)?通过林中空地,林中空地自身敞开,其敞开之际即发生无蔽的真理与遮蔽的争端,而只有当真理与非真理的原争端发生之际,真理才争得其自身的本性。在我们的论题所关切的范围之内,真理的原争端发生于何处?艺术。海德格尔将艺术与真理的关系表达在这个句子中:“艺术是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之中。”传统美学并非不关心艺术与真理的关系问题(如亚里士多德、黑格尔),但海德格尔与他们不一样,“这里我们不是从艺术出发来探讨真理,而是从真理出发来直观艺术的本质”[6]。凡艺术发生之处就有存在之真理的涌现,正因如此艺术获得了超凡的品性,它构成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本源。然而,居于本源地位的艺术是否是存在论历史上一个新的存在者的存在,从中是否可能诞生一种新的形而上学?作者谨慎地指出了这一点:“由于艺术在海德格尔中期美学思想中具有某种至高无上的地位,似乎仍然有形而上学的残余,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形而上学。”[7]它如何不同于一般的形而上学?就算这个形而上学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性,但仍是形而上学。宣告哲学的终结、告别形而上学的海德格尔难道仍留有形而上学的余地,没有判其最终的死刑?或者,形而上学是思想的命运,力量过于强大,即便倒下之后仍能够坚强地再生?这种死而未死是否属于形而上学的本性?
终生不放弃追问存在的海德格尔在晚年走上了通往语言之途,路标又一次转向,但这并不意味着语言问题是在突然之间闯进海德格尔思想视野的,从早期到晚期,他的思想或隐或显地活动在语言问题的背景之下。语言的道路并非风和日丽、旌旗招展的坦途,而是一条人迹罕至、荆棘丛生的险途,这尤其因为笼罩着海德格尔乃至于我们的“时代困境”。这个时代里,“技术成了唯一的尺度,规定着人们的语言、思想与生存”[8]。世界在迅速地、普遍地灰暗化,它高悬于深渊之上。技术的时代里人们无家可归、浪迹荒野,建筑可供居住的家园成为时代的急需,同时也是哲学终结之后思想的任务。晚期海德格尔关于诗歌的思考从属于这一任务。“语言是存在的家园”,首先必须拯救语言。如何拯救?海德格尔“力图用诗性语言去克服技术语言,让语言回到语言自身;并提出了通往语言的道路公式,即把作为语言的语言带向语言”。“把作为语言的语言带向语言”,在常人看来是梦语,在受过逻辑训练的头脑看来毫无意义,但作者通过分析之后指出这里所隐藏的思想奥妙:“第一个‘语言’意指‘道’。第二个‘语言’意指‘道说’;第三个‘语言’意指人之‘言说’。这样,该公式可阐释为:把作为道的道说带向人的言说。”应该说,这样的阐释已经最大可能地向我们的前理解结构作了让步。作者强调了道说与言说的差异,道说是本原性的,而言说更多地体现为人类的活动。在语言道说出的世界里聚集了天地人神四元,其中作为要死者的人立于大地之上、苍天之下、神圣之前,借此成为存在的守护者。惟其如此居住才是可能的,因为居住之本性立于存在的守护与保持。但是,居住是否可能与诗有什么关系?诗歌不是一门吟赏烟霞、愉悦感官的艺术吗?如果艺术是存在真理的发生,就不能这样理解诗歌。与对艺术的革命性理解一致,受荷尔德林的影响,海德格尔创造性地把诗解释为“存在的语词性的建立”,在语言中敞开存在的真理乃诗的本性,因此诗歌之于居住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消遣之物,它是居住之必须,“诗是本真的让居住”。很显然,所谓“家园问题”、“居住问题”只不过是海德格尔核心思想——存在问题的诗意表达,因之诗歌与居住的关系可将其进一步还原为美和艺术与存在的关系。“走向一星,如此而已。”在其美学思想的最后阶段,存在之音依旧那样深沉、那样强健有力。存在问题作为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根本问题制约着他美学道路的每一阶段。
综观整部著作我们不难看出,张贤根给自己提出的研究任务是:整体地把握海德格尔美学。整体意识非常明显地凸现在他的研究活动中,在著作导论部分,他就指出“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与其整个思想一样,是一个既相互区分又密切关联的整体”[9]。这一整体由三个部分组成:早期存在的追问、中期真理的显现、晚期语言的倾听,三个部分依次构成著作三大篇章的标题。这样的安排赋予整部论著以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的特色,论证起来环环相扣、有条不紊,绝无凌乱之感。作者还注意到这三个部分绝不是简单地重叠相加以拼凑成美学整体的,存在问题作为整体的开端是决定性的,正如上面所言,它是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根本”。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哲学活动就是与思想的整体打交道,正如海德格尔一再申言,形而上学所思考的就是存在者整体。当年的康德就曾为他的自然哲学和实践哲学不能很好地缝合为一个思想的整体而忧心不已,最终构想出“判断力批判”作为“使哲学的两个部分成为整体的结合手段”。对整体及其各个部分之间内在关联的强烈关注,显示了论著作者超出一般的哲学素养和思考能力,这也使该论著不同于国内已有的研究海德格美学的著作和论文。这些著作和论文要么侧重研究海德格尔的艺术问题、要么侧重研究所谓的“存在主义诗学”。当然,就各自所要探讨的问题本身而言这些研究无疑是深入的、有价值的,但是因为论域和视域的限制,论者往往很难以整体的眼光考察海德格尔美学思想。
重要的是道路而非著作。思想的道路总是处在运动之中,海德格尔的美学思想也不例外。就作者非常关注的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整体而言,值得我们思考的或许还有这些问题:任何一个整体结构都需要中心作为自己的灵魂,由于众所周知的反形而上学立场,海德格尔明确地拒绝形而上学式的思考和言说,在此情形之下这一问题便尖锐起来:如果本真地思考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美学思想整体是否可能?此外,如果最终能够说服人们确信海德格尔美学构成思想的整体,并且存在就是这个整体的灵魂,那么我们将会站在什么地方同这个整体进行对话,并在对话中作出分离的决断?当然,后一个问题不再是研究的任务而是批判的任务。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www.xing528.com)
注释
[1]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2页。
[2]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270页。
[3]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8页。
[4]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5页。
[5]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44页。
[6]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163页。
[7]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184页。
[8]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189页。
[9]张贤根:《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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