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怡
目前出土的楚文物屈指可数，难以探得楚艺术的全貌。但即使如此，现有的楚艺术遗物，也足以展示楚地这个神奇的艺术沃土无比旖旎的艺术风貌。这些艺术品使我们得以窥见上古时期人类心智和精神的一种十分独特的艺术图式，它与人类在古代世界所有杰出的艺术创造相互辉映着。楚艺术的独特艺术图式的形式创造和对生命精神的礼赞，为世界艺术史写下了奇诡生动的篇章。
一、世界想象
楚艺术的主题是浸染于巫道骚思想世界的想象，这是一个暗香之界幻化之境。它或描绘天道冥府和远水遥山之间的诡异神祇，或呈现飞凤蟠龙、香草云气之象。这些形象既非对大自然的单纯摹仿，也不单纯是自我纯粹的艺术表现，而是一种对生命形象的自由想象与创造。如变化多端的凤鸟，或仅具一目一喙或得一羽一爪，或类如花茎草叶，或类如行云流水，或化为纯粹的曲线。其独特的艺术智慧和超凡脱俗的艺术想象力是其他民族艺术所不及的。
在古代埃及，艺术作为神秘政治与宗教相结合的产物，是以严格规范化、程式化的艺术手法创造出神性象征物。在古代希腊，其艺术是对人体美的理想追求，是对在精确数学比例的形式中显示其明晰、秩序单纯、稳定之美以及对现实的精湛摹仿的追求。我们看到，楚艺术既不像古埃及艺术那样让芸芸众生战战兢兢匍伏在至高无上的神的脚下;也不同于古希腊那样重视表现个别具体对象的独特轮廓，及拘泥于来自于直接观察得到的对象形体的特征。楚艺术图式透露出的某种神秘的宇宙苍穹意识，区别于希腊艺术立足于固定的视点以静观方式对具体对象所作的如实的模拟。楚艺术的空间也非希腊艺术那种可量度的三维空间，而是一种不可度量的幻化空间，这个空间来自于楚人上天入地、游目骋怀的“流观”的审美观照方式。这些艺术形象，是只有遨游的心灵才可能获得的图像。这种世界想象一如楚文学中表达出的诗人的神游。正如马茂元先生所说:“我们一翻开楚辞就好像进入了美人香草宝玉明珠的另一个世界。所有一切成为抽象意识的象征，都是生活中足以引起美感的客观事物的汇合。”再如屈子的行吟:“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离骚》中的这种世界想象应启发于楚地哲人们的思绪:“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乘云气，御云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
楚民族的先祖，很早就具备了“观象授时”的特殊才能，这些天文历法和农业生产知识使他们曾拥有当时先进的文化和经济。这种特殊才能开拓了楚人的审美视野，丰富了他们的审美想象。及至楚人中兴其活动中心南迁，较少受到建立在宗族礼法制度的束缚，楚人的想象远较北方民族自由浪漫。又由于重视人与神鬼的情感沟通，楚地巫风盛行，各种祭祀歌舞在民间广为流传。并且南方的大自然里山野丛林鸟兽出没，大江芳泽云蒸霞蔚，更兼风雨晴晦，朝夕多变、四时不同，也进一步熔铸他们情感热烈、想象大胆和达观进取的性格气质。
二、生命精神
从楚漆器、丝绸及楚的一些其他材质和样式的艺术品上，可感受到一种很有生命力的文化精神。这些作品，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飞扬的神采和虎虎的生气。它们展示的是一种辽阔深邃空间运动和力量美，似乎更能使我们的心灵深处激起层层波澜。而楚艺术所体现的崇尚运动与活力，强烈向往自由的文化精神，正是上古时代北方同期文化所缺乏的，也是后来秦汉以后中国文化中被压抑了的一种精神。(www.xing528.com)
不同于古希腊人运用准确的数学比例形式来显示明晰、秩序、单纯、稳定之美，如同文克尔曼所谓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战国楚艺术习惯于在颇难把握的错综变化中显示出运动气势、力量之美。且即使在它看起来很稳定的情况下，它也似乎要冲破这稳定而飞动起来。如在纹饰中，占绝大多数的凤纹、龙纹、云纹，即使在某种情况下被加以高度的规范化，看上去很有秩序感，但往往都绝非静止封闭的几何形，而是蕴含着生命运动的力量。
楚艺术与产生于南方的老庄思想关系密切，这表现在对精神生命的执著以及对自由精神境界的追求上。战国楚艺术中的老庄思想与后世的中国艺术中所体现的老庄思想有很大不同，它不同于“万虑消沉”(郭熙)式的真正无为，也不同于“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式的超然静观，而是表现为注重宇宙生命力一气运化的一派“生意”。
楚艺术中的各种图式，可能是远古图腾意识、神话观念的余遗，也可能是某种神秘狂热的原始宗教情感的宣泄，但是它们穿透无边无际循环往复、生生不已的历史和心理时空所展示的，或许首先并非是它们曾有过的那些象征意蕴和观念内容，而应是生命的自由精神。体现在艺术中的自由生命本身，或许才是楚艺术能让我们最先直观把握的感性特征，这也是它创造的生命和生活的意义。那些流变着的卷曲，瘦劲的廓形，与流转回荡的曲线，无一例外地充满着运动和力量的美。并且，从来没有一种其他文化的艺术中的线条形态，有这样的流畅生动，富于生命感。在楚艺术描绘的神话世界里，弥漫着无限生机，或凤翔、或虎踞、或龙盘、或利喙巨张、或舞爪吐舌。那些激烈戏剧化的争斗，无不通过某种严格的秩序感与形式统一起来成为一个既充满斗争而又和谐美妙的世界，这种对生命运动的节奏感、力量之美的感受与热爱，是楚艺术所追求的与宇宙生命合一的审美境界。
楚艺术与古希腊艺术中那种静态的美大为不同，古希腊艺术中的物象是有秩序地排列，从容庄严地前进的。诚如波兰美学史家塔塔科维兹所说:古希腊美学，它是一种处于静态的美学。它赋予在动势力中被抑制的形式美和处于静态中的形式美为最高美学，这是一种把单纯看得比丰富更高的美学。楚艺术瑰丽流畅诡异繁富，情感外露，仿佛一切都处于强烈的运动中，都是天地万物生命运动、节奏韵律与力量的体现。这种独特体现，源于楚民族达观的生命态度，源于他们对精神生命的执著和热爱，以及对神秘未知世界和自由精神境界的忘我追求。
结语
楚艺术生长于形成了巫道骚思想的古代中国南部的那个文化体系，这是一个区别于北方华夏正统而个性张扬的文化体系。受正统观念、历史偏见的影响，楚文化和楚艺术一度被历史所轻视淡忘。直到20世纪20年代，楚文化在酣睡两千余年后才被人们唤起，展示出了与周文化大异其趣的文化和艺术风格。这是一种蕴含着无穷创造与想象的艺术。这是一幅香草云气，枝花绕藤，飞凤蟠龙，龙虎蛇虬，飞廉土伯，神灵鬼怪的世界图景，这是一个幻化神灵之境。区别于众多模仿性艺术，楚艺术体现了从不拘泥于具体物象的汪洋恣肆的想象和创造。在这个幻化的空间里，其物象或精瘦伟岸，或秀美有力，或轻盈升腾;其纹饰或飞扬流动，或此起彼伏，或滔滔不绝。它既区别于商周以来饕餮纹饰的那种狰狞的美，也区别于来自古希腊瓶画的那种静态的和谐，呈现的是楚人达观健旺的生命精神。
(作者简介:武汉科技学院服装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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