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红
在现代人际关系中,性爱关系最为玄奥复杂,因为“性爱所具有的男女关系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精神的聚集”[1]。真正的爱情是自然性的,也是精神性的。精神的升华使人类性爱区分出三个层次:淫秽、色情、爱情。爱情作为性爱的最高境界,体现了人、自然、精神的完美融合,因而是文学艺术永恒的母题。作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更注重性爱的自然性,西方传统文化更注重性爱的精神性,而现代思想对存在的追寻,后现代思想对身体的关注,则以走向事情本身的现象学精神显现了爱情灵肉不分的存在本相。后现代思想大师梅洛·庞蒂在他的《知觉现象学》中就认为,性爱能力实质是人置身于情境的能力。“形而上学——自然在另一边的显现——不是处在认识的层次上:它始于对另一个人的开放,它到处和已经在性欲的本身的发展中。”[2]“在场”这一现象学的核心语词改变了一种主客二分,灵肉二分的思维方式,本文试借助这一观照视角对现代爱情关系展开分析。
人类两性间的爱情以自然性别差异为本源。性别的在场是爱情关系的第一要素。自然性别是相对文化性别而言的一个概念。人作为具体的感性存在,总有其天赋的性别:男性或者女性。这是由肉体存在的生理差异决定的。文化性别是在一种文化中所形成的男女角色的一般性征。这是由精神存在的心理差异相区别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自然性别存在有着内在的寓于生命本体的文化意义,人的文化性别作为后天对人性别本质的精神抽象必须植根于人的这种自然性别存在。只有当人的文化性别意义与人的自然性别存在和谐一致,人作为灵肉一体的社会存在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生命意义,从必然王国到达自由王国。人的自然性别中有“道”可循。何谓道?《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人的性别区分作为一种自然存在决定了人类的男女之道。人类的文化不能扭曲人的自然性别存在所决定的男女之道。“道法自然”,道需在自然万物中感悟而得。一方面男女各有其自然天性,一如其他动物的生命本能。劳伦斯曾以公鸡与母鸡不同的生理本能来说明男人与女人不同的生命真谛。公鸡自然有着雄性的自信。“他打鸣儿,那是因为他相信天亮了”,“他跑来跑去照看着大家,自信自己该负点什么责任”,“当捕食雏鸡的鹰出现在天空时,他会高叫着发出警号”。为他的自信所吸引,母鸡会小心翼翼随他而行。但母鸡有母鸡的自信。“她信步去下蛋,先是固执地保护着自己的窝儿,下蛋之后又会神气活现地出来,发出最为自信的声音。”[3]天下万物,阴阳有道,男女有别,只有“不失其性命之情”,才能自得其乐。另一方面,男女肉体的区别,并非仅仅具有生物意义,而是与人的精神价值存在相关联,性的存在也是作为价值的肉体象征。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柔美相对应。当外来武力侵入时,为保卫妇女儿童而战,这种勇气被称为男子的德行;把哭泣的孩子慈爱地抱在怀里,这是女性的德行。正如肉体的异性相吸达成两性和谐,人的精神世界也须有男性化德行和女性化德行的相互补充才能完善。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男人和女人相互需要,唇齿相依。这种性吸引力正是源于性别差异。在文明社会,性存在总是被或多或少地被扭曲、被异化、被遗忘。古典文明强调男女差异,却因过于推崇男性本质,贬抑女性本质,造成文明史上两性存在的不平等与不和谐。西蒙波伏娃在《女人:第二性》一书中深刻分析了文化中的性别歧视现象。她认为:男女生理上的差异并不是男女性别差异的决定因素,后天的文化心理灌注才使男人成为男人,女人成为女人;传统文化中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所规定的女性本质,扭曲了女性的感性存在,是男人对女人的性政治手段,其目的是使女性屈服于男性的暴政。女性主义运动在使被压抑的女性群体浮出历史的地平线,成为独立自由的与男性平等的性别存在方面,无疑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但也应该承认,由于对自然性别所具有的文化意蕴的漠视,对男女相互依存的生命真谛的不了解,女性主义的争取自由解放运动在发展中充满着迷惘。我们看到,现代文化正日益走向取消男女性别差异,在所谓自由平等的表象下背离了自然之道,其结果是世界上太多男性化的女人和女性化的男人。人的文化存在如果切断了其自然本源,男性、女性就失落了各自生命存在的真实,成为虚无。
爱情关系中不可缺失身体的在场感。它包含自我生命的在场和对他人生命的关注。生命的本质是“能感觉到自我”。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存在的人,会意识到自己是易受伤和会死的肉体,而痛苦、疾病、死亡、爱情都是生命自然而然的有机构成。“他出生、死亡、他生活过、爱过、痛苦过。”这是一句非凡的墓志铭,昭示了一种真实的人生意义:在场。生命的过去在场,这个在场使生命有了超越死亡的精神力量。所以诗人泰戈尔深情地说:“让生如夏花之绚烂,让死如秋叶般静美。”爱情关系中的生命存在是生命最完美的形态。爱情能唤起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欲望与痛苦。性欲是两性间产生的合一的欲望,柏拉图谓之爱神所附的灵魂的迷狂。古希腊哲学家们认为,爱神是生命向上的推进动力,是宏伟宇宙生成发展的力量。这是一种强大的自然力,人的文化道德在此常显得软弱、虚伪。孔子也不得不承认:“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现代影响广泛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把性本能作为生命动力的同时,揭示了现代文明普遍的性压抑现象。他认为人类文明正是以性的压抑为代价创造出来的,文明与自然的这种对立造成了现代人中屡见不鲜的心理障碍与精神疾患。在爱情悲剧中,合一的欲望伴随着深沉的痛苦。情人们在融合的极大欲望中常常不得不忍受着被各自孤立的痛苦。欲望有多强,痛苦就有多深,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不能结合的痛苦甚至会招来死亡。在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歌德生动细致地展示了一个热恋中的情人的全部感觉,那种导向死亡的激情式痛苦和在痛苦中显示的爱的深度。爱情中的痛苦有双重美德:其一,它是生者的美德,是生命欲的体现,唯其活着,所以有痛苦。逝者不痛苦,痛苦的是生者。其二,它是有道德的人的美德。有道德的人能感觉并尊重自己的生命,也感觉并尊重他人的生命,他不仅自己要活,也让他人活。[4]为了服从道德的义务,高尚的爱情常常牺牲自己。爱情中的这种痛苦最能显示人的生命的深度。所以,恩格斯称之为“最高尚、最崇高、最因人而异的”人类痛苦。当人在爱情的痛苦中让生命存在、让爱存在时,就具有一种无可怀疑的生的力量。在一个享乐主义盛行的时代,随着痛苦一起遗失的是生命的欢乐,有多少人能体验到真实的生命存在中那巨大的痛苦中的深刻的幸福感呢?一方面爱情唤起人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欲望与幸福、痛苦与忍耐成为生命存在的维度。另一方面爱情作为对他人存在的关注而达到生命之爱的最高境界。何谓生命之爱?生命之爱是以在场的自我生命唤起另一个生命的在场。人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存在物,只有与他人活生生地接触、交流,人才能获得自己的生命存在。所以生命的内核是爱,爱也只能在生命与生命的活生生的关系中实现自身。为什么人们称白衣护士为病人的天使?因为在受痛苦煎熬的患者和临终者的床边,护士通过关注、倾听、行为举止和微笑提供了生命的在场、时间的在场。作为提供这种在场的人,护士是患者生命的引渡者。她通过自己的生命存在,使在痛苦中失去存在自身状态的病人重新成为一个生命的实体。生命之爱就是在场。它有时是一只手的温柔接触,有时是一次发自内心的谈话。但只要是由衷地发自生命深处并与生命相连,就能传达出生命之爱的热情与力量,抚慰所爱的人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唤起其生命的活力与充实感。爱情在两种不同的性别存在间建立深刻的生命联系,这是男人和女人伟大而微妙的关系。活生生的性接触,触及生命最隐秘的存在。爱情中献身般的给予与获得,提供了生命在场的最充分的证据。在爱情中,“肉体的生命是感觉与情绪的生命。肉体感到的是真正的饥、真正的渴,在雪中和阳光中真正的欢乐,闻到玫瑰香或看到紫罗兰时它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它的悲、它的爱、它的温柔、它的温情、激情、仇恨和哀伤都是真的。所有的感觉是属于肉体的,头脑只能认识这些感觉”[5]。肉体生命在场提供了爱的最有力的证明,所以爱情是无法伪装的。情人是实实在在体验到的全部感觉,希望把所爱的人置于自己的眼前、身边是生命之爱的特性。作为生命之爱的爱情要求主体的生命在场,也要求所爱的人生命在场。它是生命与生命血性的交流,是肉体与灵魂相和谐的完美献身。在现代社会中,由于生命存在的缺失和生命之爱的迷失,我们的生命悲剧性的缺乏深度,两性间本应是生命发自自然血性欲望的爱情,演化为现代无血性的、冷漠的、缺乏生命活力的虚情,一种矫饰自欺的爱的赝品。具有机械化、技术化文明的现代社会,给人类带来最大程度的物质生活的富裕和舒适,同时也潜藏着一股非人的潮流。[6]首先,由于现代技术的发达,机械的进步,女性越有能力作原先由男性担负的工作,而男性也可以去做原先由女性担负的工作。传统的男耕女织式的劳动分工趋于消灭,劳动的肉体意义被轻视。在占人类生活大部分内容的劳动中的无性化,使得男女区别只在生殖上具有意义,甚至由于人工授精、克隆技术的研究,人们无须经过性结合,就可实现生殖机能,生命存在的最突出的标志性别被淡化了。其次,物质主义、功能主义成为技术时代的最大特色,生命意识被淡化。科学技术、法律制度、物质财富作为人类文明成果本应是服务于人类的,然而在现代社会,技术统治了人,人变成了人的材料,被设置于可制造的对象。“生命的存在在训练和利用中,被技术性地对象化了。”[7]其结果是一个技术化的组织结构被建立起来,并且自律地运转着,在一个无所不在、组织严密的技术制度中,个体的自由意志、个体的个人想法早已被弃之不顾。人的行为被纳入制度规范中,人的心灵被纳入逻辑框架中。在技术观念统治展开来的时候,人被完全物化了,不仅像物一样被训练和利用,而且像物一样被度量被计算,“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都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这个市场将所有的物的存在物带入一种计算的交易之中。这种计算在最不需要数字的地方,统治得最为顽强”[8]。财富、金钱、名利等物质化的追求成为现代人的生活目的及价值标尺,植根于自然本性的生命之爱被现代社会这种物质化价值观决定的精神之爱取代。性别不在场,人不在场,生命之爱不在场。所以,我们这个时代多的是空虚而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冷酷无情的个人主义者。他们的生命空洞到只有追名逐利的权利意志。他们感觉全无,不会像人一样去爱去受苦。法律优先于爱,物欲优先于爱,性机能优先于爱,生命之爱就这样遭到歪曲。然而人是一种没有爱就无法生存的存在。正是通过爱,生命向这个世界的虚无挑战。正是在不怕受伤,一往情深的顽强的爱欲中,生命超越了其一切实存的有限而预感到一种存在的永恒。这就是爱情中的宗教式激情和神圣的信仰。
爱情是灵性之物。“爱情根本不同于动物的性行为和男女之间的淫乱。它们都只是自然性的,但爱情在本性上却升华为精神性的。”人是一种寻求意义的动物,然而我们谈论人生的意义,可以是站在理性的角度去谈论生命的意义,也可以在觉悟的境界中谈论生命的意义。前者是以驾驭者的姿态高高凌驾于生命之上,主观地赋予生命以意义。在生命的存在中感悟生命的意义,则是在整体上领会到内在于生命的意义。爱情作为永恒的爱的信仰正是生命内在意义的体现。真正的爱情是随生命而来的,它常常是不假思索的,它不需要什么理由。当人们出乎爱之外的其他理由去爱时,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情为爱而生,有本能一样强大的追求忠诚的激情。真爱不风流,因为一万次风流也填不满真正爱情留下的空白。真正的爱情甚至是死亡也带不走的。因为相爱的时光镌刻在生命的旅程中,永远历历在目,永远活在未亡人的回忆中。因为真爱具有这种仿佛随生而来并与生同在的特性,所以相爱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相信他们爱的永恒,并在对他们这种永恒的爱的信仰中感悟到上帝的存在。上帝是什么?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如是说:“上帝是你久久地瞅着我眼睛时的恬静,是没有言语干扰的心领神会。上帝是这种热烈而纯洁的委身,是这种难以言宣的信任。他跟我们一样,爱黎明、中午和夜晚,在他自己,正如在我们看来,他刚开始懂得爱。除了爱之外,他不需要别的歌曲,他从叹息唱到抽噎,接着又回到叹息……他是盛开的玫瑰的完美,一片花瓣也没有掉落。他是一种圣洁的信念,认为死亡只是难以置信的谎言。”因为生命之爱,所以我们信仰爱的永恒。爱情作为内在于生命的意义,它的神圣性与它的世俗性合二为一。在真正的爱中,上帝与人同在。生命与爱不可分离。尼采懂生命的永恒性却未领悟爱情作为生命内核的意义。20世纪初,尼采向世人宣告“上帝死了”,然而他还是不能不为自己也为世人寻求一个新的上帝——生命。一方面,他宣告天上的上帝——基督教上帝的死亡。因为这种传统的价值观念把一种形而上学的超验本质给予人,但“想要按照任何目的铸造人的天性是荒谬的”。另一方面,他信仰地上的上帝——要“倾听健康肉体的声音”,“它说着大地的意义”。这就是尼采的“生命哲学”,其核心是健康的肉体和强力灵魂的自我享乐。尼采说,“人必须学会以一种卫生而健康的爱来爱自己,这样他才能耐心自守,不至于神不守舍。”尼采极为推崇性本能、直觉能力、艺术和美等生命活力,认为生命力强旺的人才会有积极的创造力。作为一个真诚的哲学家,尼采生命哲学和他的生命实践是极为统一的,“每个字都深沉地切身地从生活中体会出来”。但正是这种真诚暴露了尼采生命之爱的某种虚弱。虽然他真诚地热爱生命,肯定对生命之爱的激情。但他并未深刻认识到性爱是生命之爱的根基与本质,所以在难以忍受的孤寂中,尼采一次又一次发出绝望的悲叹:“我期待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而我不再期待我自己了!”“现在再没人爱我了,我如何还能爱这生命!”[9]尼采的生命之爱是一种自恋,由于对两性相互依存关系的不明了(尼采是多么轻视女人呵),由于未认识到生命之爱不仅包括自爱,更应该是生命相互关爱,所以尼采成了他哲学的悲剧的殉道者,他发了疯,在壮年之际死去。而与尼采同时代的另一位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懂爱的永恒性,却不知道这种永恒性源于生命自身。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思想家,克尔凯郭尔相信人的生活离不开与上帝的交往。他认为,“一个人的伟大与渺小完完全全取决于他自身与上帝交往的程度”,与上帝的交往“是笔巨大的财富,是一种无限的幸福”,“只有在上帝那里,他才有安宁”。克尔凯郭尔对基督教上帝的理解与众不同。虽然上帝是神圣的精神,是永恒的智慧,是绝对的信仰,“只有当一个人返回自身时——即只有在自我活动的内在性中,他才会聚精会神,才能瞥见上帝”;但上帝作为个别者生存过,所以信仰的对象不是教条,是上帝的现实性。基督教应返归对基督的信仰,无限关注基督尘世生活的情况。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就应该像基督那样去爱,为爱而受难。基督教的爱是自我牺牲的爱,是纯粹的爱的永恒——上帝之爱。克尔凯郭尔说,“正如宁静的湖泊的根基在深深的源头,人的爱也神秘地扎根于上帝之爱中”[10]。尼采和克尔凯郭尔都相信人生永恒价值的不可或缺,相信真正的信仰是在人的现实存在中去感悟实践一种永恒的价值。不同的是,尼采信仰的生命的永恒里缺失了温馨的爱,克尔凯郭尔信仰的爱的永恒缺失了鲜活的生命。
爱情,一个多么美好神圣的字眼!“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样深”。曾几何时,这种至情至爱,演变为现代的种种新名词:什么“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什么“一夜情”,什么“审美疲劳”如此等等。这是一个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抗拒肉体的享乐主义的诱惑和时代技术主义的异化,葆有一个忠贞于爱情的灵魂是何其高贵啊!
(作者单位: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注释
[1]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人民出版社,2005,第223页。(www.xing528.com)
[2]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商务出版社,2003,第221页。
[3]劳伦斯:《性与美》,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第69页。
[4]维尔热里:《论痛苦——追寻失去的意义》,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
[5]劳伦斯:《性与美》,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第131页。
[6]今道友信:《关于爱》,三联书店,1987。
[7]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第101页。
[8]今道友信:《关于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第104页。
[9]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10]克尔凯郭尔:《基督徒的激情》,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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