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威尔作为自白体诗歌的开创者,也是这一流派中成就最大的诗人。他的诗歌主题、他对诗歌技巧的熟练把握以及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和取得的成就,迫使批评家们不得不重新对“新批评”派的标准作一审视。正是由于洛威尔自身的成就及他文化名门世家之出身使自白诗不仅成为一时的风尚,而且被认为是诗歌领域的一个新成员。洛威尔的《生活研究》(1959)写于1954—1959年之间。这期间洛威尔经历了人生中几个重要的阶段:1950年父亲去世,随后母亲在1954年离开人世;洛威尔分别在1952年和1954年母亲去世后两次患上精神抑郁症;1957年成为父亲。《生活研究》以他自己人生中的这些经历为内容,以一个中年人的成熟讲述了诗人自己生活中的一些真实生活以及一些较私密的精神及感性经验,认真思考了自己的祖先、父母的失望以及幼年时期留下的精神伤痛。洛威尔的自白诗不仅对个人生活进行深入的反思,对文化领域也进行了划时代的探索。洛威尔的诗在表达当代世界风云变幻方面,无论是客观描写还是表达主观感受都有较强的表现力。他的诗以独特的方式全面表达了生活在当代美国社会的痛苦经历,无论是描写公共事务还是个人情感都带有一种张力,充满冲突的意象与不和谐音,认为这个荒凉的世界需要宗教上的神秘主义来帮助人们解脱。其神秘性既体现在对信仰的忠诚上又同时体现在适度的怀疑上。
《生活研究》一书的最后一首压卷之作、也是洛威尔最著名的一首诗《臭鼬的时光》一向被认为是“自白诗派的典型代表,具有地标意义,因是第一首自白体诗歌具有历史地位”。3这首诗不仅描写了诗人自己心灵深处的紊乱,还描写了当代美国社会中的异化现象以及异化对人的精神摧残和扭曲。《臭鼬的时光》共八节,前四节描述了一个城市的腐朽。诗中所描述的鹦鹉螺岛(Nautilus Island)以及蓝山(Blue Hill)均为洛威尔1957年夏在缅因州住过的一个海滨村庄附近真实的地名,评论家认为,“这些描写与其说是写景不如说是在描述整个社会结构的腐烂。”4在这幅现代荒岛图中,有拒绝现代社会的女继承人,有贩卖毫无价值旧时物品的古玩店装饰家,还有代表着肤浅和缺乏品味的“夏日的百万富翁”,即使是这样一个人最后也选择离开这个城市。诗人的长镜头首先推向居住在孤岛的一位妇人,一位作为现代上流社会养尊处优者集中代表的神秘怪异的女继承人。诗中连用两个“依然”(“still”)来强调她的固执、孤独与无助的守望(“女继承人整个冬天仍住在她的斯巴达式小屋;/她的羊群仍在海的北面啃食牧草”)。诗人介绍道,这样一位老者,家势显赫,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理应舒心地颐养天命,但她并未在安逸的生活中得到快乐。老妇人拒绝现代社会,渴望回到维多利亚女王时“等级森严的清静闲适”,那为打发烦闷心情而购置的带有现代生活色彩的田园,她也特意地把他们给荒芜了。“她的儿子是主教”则暗示她的儿子可能不会有婚姻,更不会有子嗣。从此,这个家族将不再延续。接着作者缩短了焦距,从荒岛回到现实世界,聚集于夏日的百万富翁。这位富人在社会层次上显然是低于上述那位老妇人的,如果说那位老妇人代表的是家世显赫的贵族,那么这位百万富翁代表的则是新近发迹的暴发户;在老妇人看来,这位百万富翁其实就是肤浅的代名词,缺乏品位,就像是刚“从一个廉价货目单上突然跳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暴发户刚刚从“廉价”的层次跃出,就急不可耐地把他的旧游艇拍卖给了一个捕虾的人。接着又一位人物跃入镜头,一位能工巧匠般的装饰家收拾好他的古玩店巴望着开张。店中的所有物件他都漆成“橘黄”,使之充满金色的诱惑,然而他的这些无用的玩意(包括昔日的渔网、鞋匠的凳子和锥子)在现代社会很难推销出去。于是,装饰家处境尴尬:“他干活却挣不了工资”。诗人话外音般地说道:“他不如去成家”。在诗人看来,在这个充满物欲的世界,婚姻或许可以成为摆脱困境的城堡,成为有利可图的工具。
从洛威尔的描写看,这个社会确实已偏离其正常的轨道,完全失去了更新再造的能力以及创新的思维能力,或者说,这个时代已不正常,正在走向全面的社会和物质存在的堕落和腐朽的过程之中——因此,在叙事者看来,“这季节令人讨厌”。上面这三个人物均来自于现实生活,都是物化世界的缩影;他们的生活依傍的是物质,但在物化自我的过程中并未找到安全的依托。无论是年长者或年轻人,无论岁月流转,从冬日到充满希望的秋天,更无论空间的转换,是逃遁到世外荒岛还是身居闹市,在对物欲的疯狂追逐中灵魂被辗压,成为空心人,他们面对心灵的沉沦犹如老妇人的田地只能“任其荒芜”。在诗人看来,这个城市已经失去秩序,丧失活力,缺乏思想,处于病态之中,正在走向腐烂的过程中。上帝不再眷顾他的子民,人正一步步走向绝望,个人已无法从社会中感到自己确有所属。(www.xing528.com)
该诗最后四节进入诗人孤独的意识——一个现代人在物欲的世界面对自我的异化所产生的痛苦和虚无,其中描写了他那“染病的魂灵”,个人的精神磨难,“心灵的暗夜”以及“神志不安”。当诗人处于精神的绝望和自杀冲动的边缘时,一群臭鼬的出现拯救了诗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诗的叙事者开着他的福特汽车来到山顶,但他却用“山的头盖骨”来形容他现在的处所,使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上面提到的现代社会已病入膏肓。“头盖骨”(skull)意象其实直接暗示了死亡,进一步强化了现代社会的腐朽与堕落。黑夜是诗人的自我所经历的核心经验:一个恐惧与焦虑的痛苦时刻引向自我透视和自我理解。都铎福特汽车这个牌子本身就说明了现代人的做作和庸俗:渴望现代化的效率与旧世界的荣耀之完美结合。此时诗人看到的是在一辆辆密封的“爱情车”里放纵情欲的现代人。这里的“爱情车”(love-cars)描写的是现代社会中人们的放纵、堕落和病态。那些停泊在一起的汽车从一方面看像是废旧汽车垃圾场,另一方面看又恰像是一块墓地(cemetery一词的双重含义)。“垃圾”与“坟墓”的双重意象揭示出这里的“死亡”是不会有任何复活可能的,那是真正的死亡。这时的“我”驾着福特车出现在一个“暗夜”,如同孤独、忧伤的哈姆雷特在黑夜中出现在城堡。“我”就像那位满怀心事的王子一样,无助地在那像墓地一样的废旧汽车垃圾场徘徊,“我”成了世人的异类,痛苦地目睹着这类似于“爱情车”上所发生的种种堕落。面对这个世界,异化成为正常、常态,只有“我”不合时宜,感到“神志不安”。“我听到/我那染病的魂灵在每个血细胞中哽咽无语/仿佛我的手卡住了心灵的咽喉……/我自己就是地狱”。“我自己就是地狱”出自弥尔顿《失乐园》的主人公撒旦之口,撒旦十分痛苦地感受到自己异化的自我意识,感受到自己已被排除在亚当和夏娃纯净、健康的世界之外。诗人此时的感受同撒旦的情形十分相像,都是受尽折磨和孤独。他痛苦地感受到自我的挣扎和无奈,然而,来自心灵的呐喊并没有得到清晰地表达,而是呈现出“呜咽”和“啜泣”,像是自己的手卡在咽喉,无法形成连贯的语言。于是,内在自我在躯体的包裹下就像是身处地狱的撒旦一般不能享受往日的自由与欢乐。人类与往日庇护他们的上帝分开了,个体与社会隔膜了,人与自然也异化了。“我自己就是地狱”这声呐喊真实地反映了“我”精神上极度的困惑和几乎无法承受的心灵重负。“我”感到自己被困在地狱当中,如同被罚的撒旦,无论向何处去,四周都是牢狱(cell/hell)。于是,挣脱出这地狱的锁链,寻找到这地狱之门的唯一途径就是大声地呐喊,如困兽般绝望地呐喊。可悲的是,在这个暗夜,在这个堕落的世界,周围没有人在倾听他心灵的痛苦和呐喊声,即使是那呜咽和啜泣声也没有任何人回应和同情。
在这个悲凉的世界里,与人类的困境不同的是动物的世界。一群臭鼬的出现使诗的语调一下子从痛苦磨难中在月光下变得明朗起来。这是一个无眠之夜,陪伴孤独的诗人洛威尔的只有他自己的焦虑以及出没在街道上无忧无虑的臭鼬。这些臭鼬不需要宗教信仰,没有道德约束,毫无顾忌地行进在代表着现代文明和政治社会的“主大街”上。诗中母鼬的形象表明了现实生活中母爱的缺失和对爱的渴望,是对一个面对困难和危险、勇于承担责任、无怨无悔的母亲的赞颂。在母鼬的带领下,一群臭鼬“在垃圾桶里吸食”的形象则呈现了一幅坚韧的形象以及生存的法则。与人类处处被限制(cell/hell)的情形相反,臭鼬们能够自主地按照自己的意志(on their souls)去行动;人类个体都被分割在各自的牢笼(cell),但臭鼬们却能结成团体,成群结队地行走在本应是人类生活的区域。与动物世界形成对比的是属于人类社会的三一教堂那冷冰冰的尘世世界。从诗人安排把“主大街”让位于那些小动物,以及三一教堂的冷冰冰等意象看,诗人似乎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绝望,好像只有从那些与垃圾和臭味相联的臭鼬中才能找到本应属于人类的人性及人生价值。诗人似乎在暗示,如果人类能够像这些小动物那样无拘无束地、充满生机与活力地在这个腐败堕落的世界找到自己生存的支撑以及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那么,人类也将像那些小动物一样毫无惧怕,诗中的说话人就会真正地站在自家后院的台阶上呼吸着丰富的空气。人类与臭鼬这一非典型性联结,一方面把以自白诗人为代表的现代人的内在精神病态与绝望外在化,表明了人类希望从病态的世界解放出来的愿望,另一方面诗中所揭示的人类对最低级生存状态的接受则意味着人类必须把视野放到尘世之外才能找到生命的价值。评论家认为,“臭鼬的形象揭示了生活在腐朽、崩溃的平凡世界的人类对充满激情的生活的向往和执著追求。”5诗中展现的一系列臭鼬形象正是诗人在现代社会久久寻找却无法寻找到的品质,臭鼬体现了重建现代社会世俗价值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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