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层上,品特艺术风格的简化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与极简主义风格极其相似的特点:就是数目少的艺术式样特征,另一方面,不同于极简主义风格的是数目多的丰富性特征。阿恩海姆认为,简化有两种意思,第一种意思,就是通常所说的简单,它是指某一个式样中包含着很少几个成分。简化的第二种意思是简洁中的多样性(14)。品特艺术手法简化而简单,这种简化被称为“简化律”(15)。它“把丰富的意义和多样化的形式组织在一个统一结构中。”(16)品特的简化律内涵,一方面体现数量少,另一方面体现意蕴丰。
(一)简化特征之一——少
品特戏剧艺术表现出四“少”,第一,人物角色少。所谓角色少,主要指品特大部分戏剧中的角色只设置两到三个人,如:《看管人》、《夜》、《送行酒》、《维多利亚车站》、《一种阿拉斯加》、《家的声音》、《风景》、《沉默》、《往日》、《背叛》、《无人之境》、《归于尘土》、《一夜外出》中,演员阵容虽然小,却是精挑细选、受过严格训练的演员。第二,情节少,所谓情节少是指品特“使用最少的情节,使戏剧从人物冲突在捉迷藏般的语言较量中显现出来。”(17)如:《微痛》中,夫妻两人接待一个卖火柴人。《归家》的情节是儿子回家探亲。《看管人》的情节是两个兄弟邂逅一个流浪汉。《庆祝》中三对夫妻在饭店庆祝结婚纪念日。《送菜升降机》中两名杀手一直在地下室中等待上级的命令。第三,表情和动作少。这主要是指,在表演中,品特的演员面部的表情没有大的改变,始终带着似笑非笑的面具,身体语言幅度小,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上保持静止状态。品特戏剧的表演如同贝克特和梅特林克的“静剧”一样,演员不承载太多人物的感情。尤其是中期的戏剧,他们就是演员,是用台词、语言去激发观众的想象和感受的人。而语言不是情感充沛的,宣泄的,而是冷静客观的叙述。演员既是那个木偶,又是提线者,既在戏中又不在戏中,叙述中带体验,体验中带叙述。品特的戏剧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追求的表演方式是理性、冷静的,他不要求演员的情感外露。这种艺术将人的主观情感、认知能力降到极限,尝试着用人的心理意识,去唤起观者身体和肌肉的感觉。第四,连贯语句少,所谓连贯语句少,是指会话中交流的连续性时常出现断裂,而“停顿”和“沉默”以“无”的形式联结着语句下面另外一层意思。品特的“语言是一种结构和非本质的、非中立的媒介。而独白的形式功能是用来综合与组织现实的,不像传统戏剧那样做用于推进情节的。”(18)著名评论家马丁·艾斯林在《品特戏剧研究》的第四章“语言和沉默”中指出:品特的语言几乎已经失去了修辞和传统戏剧语言用来与人沟通的信息功能。语言甚至不及人物沉默的非语言行动。艾斯林通过分析品特最常用的语言,发现品特使用语言是“这样的经济和微妙。在如此稀疏的文字下蕴藏着密度极大的潜台词。惜墨如金是品特戏剧语言艺术的特征。”(19)
(二)简化特征之二——空
品特中期戏剧舞台表现出三“空”。第一,空的布景,大多数的品特戏剧舞台上除了一桌二椅(沙发)或者几把椅子以外,一般很少有其他装置。演员在空的舞台上或站立或静坐,舞台画面呈现出冷静、平淡的气氛。如:《风景》、《沉默》、《椅子》,空荡荡、赤裸裸的空间不仅是极简的戏剧空间,而且是表达人类基本生存状态的哲学空间。而这个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可能的空间,还是一种哲理上的而非美术上的空灵,具有东方哲学特别是道家和禅宗佛教的“无”与“空”的意味。道家的“无”英译为“white”,《背叛》、《一种阿拉斯加》白色的舞台布景,返朴归真的原始性,展示出“无”中生“有”的观念。品特戏剧的“空”与中国戏曲舞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是把平面空间的创造引向立体空间。剧情地点转换、变化非常自由,于是影响到对剧情时间的处理,促使舞台上产生了特殊的时间形态,造成时间的压缩和延伸。从根本上说,这种舞台时间和空间形态是经过心灵折射的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反映。它们是把时间形态导向心理领域的空间形态,存在于创造者与欣赏者美学趣味的交融和想象力的驰骋中,实现了“大象无形”的意境。人物的叙述成为一种隐形图景,冲破物质条件的制约,使得广阔无垠的精神领域变为时空的表现对象,而品特戏剧与中国戏曲在表现“空”的手法上是有区别的。中国戏曲是在流动的空间,以人物的虚拟动作,将视觉空白转化为可视的空间景物,比如:跑一个圆场就是跋涉几十里路程,唱做十几分钟业已经历一整夜时间。而品特的喜剧是在固定地点的静止行动中以说梦的方式,将视觉空白转化为可视实景。也就是说,中国戏曲是用动作的虚拟来表现无限的空间形态,而品特的戏剧是用静止的雕塑来展示梦境中五彩斑斓的记忆时间形态。第二,空洞的眼神,品特戏剧中的演员不允许将内心暴露出来,因此在表演时,脸上如同蒙上了一片面纱,露在外面的眼睛就像一池深水,永远是那么安详、神秘。第三,空洞的声音,品特大部分的戏剧是表演记忆,当声音的磁力穿过遥远的时空,便在山谷中形成荡漾的回声,而回声却道出了原声对待世界的态度。
(三)简化特征之三——虚
品特戏剧的表演表现出四“虚”:第一,演员在节奏的指引下,走路形成一种虚拟生活的慢动作。第二,表演中酒杯和咖啡是一种宗教仪式程式的工具。无论人物多么恐惧,干杯和倒咖啡的动作都很慢,虚拟一种神圣的力量。第三,演员在静坐中可以自由地穿行于过去、现在和未来,死人转一个身就可以进入活人的世界,在虚拟的时空中和他们共叙友情。第四,人物情感的变化省略了上升和下降过渡过程,演员可以从感情的一端突然进入感情的另一端。如:平静的言语过程中,演员可以猝不及防地挥舞拳头,或突然失明,虚拟极度的恐惧和愤怒。(www.xing528.com)
(四)简化特征之四——茂
不同于贝克特戏剧无内容的空的形式,品特在简化形式中,虽然删除了“回顾”与“发现”两个形式要素,但却在“缺省”的艺术元素中挖掘出丰富、繁茂的主题内容和时间的含义。如:写于1972年的电视剧《独白》,于1973年4月13日贝克特的67岁生日时在BBC电视台播放。一个男人独自坐在舞台中央,对着空椅子上想象的男人说话。从会话语言的数量上,我们可以看出戏剧极其短小,只有29段文字,有的段落只有一句话,时不时被停顿和一个沉默打断。“正因为戏剧简洁,一直没有受到评论界的关注。”(20)然而,这部作品在品特创作生涯中是非常重要的。虽然《独白》的基本元素已经削减到最低,但是大部分戏剧主题却保留了下来:爱情的缺失,成长的烦恼,进入男性朋友的圈子的欲望,异想天开的记忆,话语的不确定性。这些多样的主题在《收集证据》之后10年,集中在《独白》中,阐释了品特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作为中心议题,女人仍然是破坏男人同志友谊的侵犯力量,这种观念仍然保留了下来。由于测量时间的唯一尺度就是语言,过去和现在的张力通过语言构成了简化、丰茂的“品特风格”。另外,“丰茂”的多样性也体现在时间凝固的照片上,如:《无人之境》中两个诗人的见面,他们不是滔滔不绝地谈论诗歌,而是用影集这种艺术形式来再现现实生活。照片和肖像画一样都是凝固的生活和停止的记忆时间,虽然照片本身的时间不变,但是能够唤起人们对过去的各种情感,也能在现在和将来的记忆中保持活力,另一方面,从凝固的“永恒现在”的多样时间上,观众可以领悟到幻觉和真实的游戏。这种肖像艺术甚至可以用人物造型凝固在舞台上,将人物的过去和现在用简化的记忆线条连在一起,说明了当下孤独荒诞的生活实质。在《奎勒备忘录》中的审讯室内,有一幅美女肖像在主人公的眼中不断变换身份,一会儿成为英格的幻象,一会儿又变回美女,他们之间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形成意识的内部和外部两方面活动,使观看者产生一种模糊性。虽然凝固的肖像没有言语,却反复阐释着真实和虚假之间模糊界限的哲理。
(五)简化特征之五——静
品特认为,“越真实的经验越难于表达。”(21)如果我们把这个命题延展开来,那么,品特最精确的思想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然而,当语言简化到静默时,真理就在“不语”的多义性中:
有两种静默,一种是不说话,另一种则发生在滔滔不绝。这种话语实际上道出了一种潜藏在下面的语言,这就是它不断涉及的东西。我们听到的话语是我们所没听到的一种指引。一种必要的躲避,一种粗暴的,狡猾的,使人痛苦的或嘲弄人的烟幕,将其他东西掩盖起来了。当真正的沉默降临的时候,我们还停留在回声中,但更近乎赤裸状态(22)。
几乎在品特所有的戏剧当中,我们都能够看到这样两种“静默”的对决。品特认为静默和停顿比长篇大论更富深意,因为,在静默时,没有语言的干扰,多义的语言的功能起到了掩饰说话者的内心不安与恐惧的作用,同时,掩饰过去经历留下的伤痕、欲望、身份。然而,在说话中,我们反而对话语真假难辨,好似进入了一个精神分裂式的梦幻空间,它不仅展示了具体的无理性的历史,还展示了抽象的历史无理性。这里语句结构既不完整也不连贯,取而代之的是各成分之间的模糊性,有时沉默甚至强制性地将相互排斥的语句组合成一体。它让我们颠倒了舞台文本与潜台词的位置,通过展示未言说的语言和未再现的视觉,“默声”成为呼唤情感的强音,将戏剧舞台延伸到了观者席中,在观者的心中重新编码与解码,形成多义的答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