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艺术是戏剧、戏曲、电影、电视等一类艺术的总称。”(93)品特综合艺术最基本的审美特征便是其综合性,这种综合性体现为各种艺术元素一旦进入戏剧艺术之后,就具有自己崭新的意义,产生出一种新的模糊特质。品特艺术创作中的“模糊性”是艺术的本质特征和特殊规律的反映,而品特艺术形象的丰富性、多义性、合情理性使品特戏剧具有模糊美学的特征。“模糊美学是以模糊美为主要的研究对象。”(94)模糊美学的诞生,标志着美学的又一次解放,它冲破传统美学的限阈,把不确定性引进美学领域,使美学成为既确定又不确定,既有序又无序的充满活力的科学(95)。模糊美的本质是不确定性,显示出特有的“弗晰”状态,也就是宇宙间物质运动的不平衡规律的具体物化形态中所呈现出来的亦此亦彼性。黑格尔的辩证法为建立模糊美学的哲学理论基础提供了极其丰富的思想资料,他揭示了不同事物之间的差别与联系:“在对立中,有差别之物并不是一般的他物,而是与它正相反对的他物;这就是说,每一方只有在它与另一方的联系中才能获得它自己的(本质)规定,此一方只有反映另一方,才能反映自己,另一方也是如此。所以,每一方都是它自己的对方的对方。”(96)据此,亦美亦丑、有无相生的对立统一“乃是模糊美学的哲学理论基础。”(97)
(一)品特对模糊美的认识
“当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时,我感到难以解释那张脸。连我自己也不能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98)
品特的模糊美学思想反映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英国民众平淡生活背后生存的内在恐惧和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毫无生命意义的荒诞思想。这种思想的理论根基源自《归家》虚无与存在的模糊哲学思想。在萨特那里,人的自由存在具有本体论的意义,而“虚无”则“是他用来描述否定之本体实在的术语”(99)。萨特的虚无是非存在,萨特是借“存在”来谈“虚无”,虚无是萨特自由本体论的核心。品特的模糊美学思想就是建立在“存在”与“虚无”相互转化的关系之上,“虚无纠缠着存在”(100)。如果“存在”消失,也并不意味着“非存在”的到来,而是“虚无”的同时消失。品特戏剧表明的是,“虚无”只有对人才有意义,因为是人赋予“虚无”成为“存在”的一种形式。因此,意识,即人的“自为”,通过“虚无化”的运动从“存在”,即“自在”那里挣脱出来,成为了“虚无”。人正是在这种否定的过程中,在永久的不在场中把握自己。在品特的戏剧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以“在”与“不在”的方式显现。如:《房间》中的黑瞎子,《往日》中的安娜,《风景》中的塞克斯先生,《无人之境》中的斯普纳,《月光》中的玛丽亚等,我们不知道这些人物是否真的存在,或是戏剧人物的意识赋予了“虚无”成为真实的“存在”。客观地说,品特的艺术创作也没有依据什么特定的法则,而是直觉关照下的视觉自动写作,然而他对于艺术的真实性存在与否却有着极其独到的见解:
“戏剧中真实总是难以捉摸的。我们可能永远不会找到它,但是我们必须寻求真实。显然正是这种动机推动我们努力去寻找。因为寻求真实就是艺术家的任务。我们常常会在黑暗中偶然发现真实,与其相撞,或者瞥见一个与真实相似的意象或形状,但是我们往往没有意识到已经发现了它。真正的真实是:在戏剧艺术中,从来就找不到一个像真实那样的东西。虽然类似的真实有很多,但是这些真实相互之间构成挑战,相互躲避,相互辉映,不予理睬,相互嘲弄取笑,相互又视而不见。有时候我们觉得手中就握着真实这个东西,可是一瞬间真实却从我们的指缝中滑落,消失得无影无踪。”(101)
这段话至少包含了这样几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品特质疑了“艺术真实”的存在。因为,艺术是以生活为基础进行探索。由于生活真实具有两面性,艺术真实也就同样具有了两面性。而戏剧艺术是虚构的现实,再怎么“逼真”,也只是以“假定”为前提的。艺术家在黑暗中摸索、选择与概括生活的本质,很难说是对于生活真实的超越与飞升。除了艺术真实的虚拟性之外,要从“似真实”中把握住稍纵即逝的“真实”,谈何容易。不过,追求“真实”是艺术家的动力,即便很难找到艺术“真实”,只要艺术家坚持不懈地去努力寻找,就可能发现它,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艺术家必须有献身的精神。第二,品特提出了艺术“真实”的评判标准。品特认为,真实不真实完全出于主体内心的需要:艺术家借助于艺术形象,来宣泄自己的情感,用不同的形式,对现实进行本质的探索。出于对形式美的强调,艺术家可能放弃客观对象的“真实”,通过变形和夸张,来实现心中形成纯粹美的幻想。这时,我们就不能说这种意蕴是假的。因为任何艺术形式,都可能反映部分真实,结果成为“似真实”。有时为了彻底接近生活本质“真实”的需要,对其现实进行着不尽的阐释,以求得对艺术真实的深入透视,这时,我们也不能说看见的一定是“真实”,因为在探索真理时,艺术不一定反映了生活的本质。而生活本身也不是绝对真实的,它的真实性恰恰就在既真又虚假的模糊性上。其实,品特提出了艺术真实的两难问题,一方面,生活真实对于艺术真实有决定性的作用,抓住了生活真实,就抓住了艺术真实。可是现实本身却是又真又假,他们面貌多变,互相躲避,使艺术真实的探索好像总是处于存在与虚无的流变之间。而另一方面,从现实性的角度看,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有着质的区别,而从本质性的角度看,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又是相通的,两者实际上是一种异形同构的关系。过于强调艺术真实,实际上是对艺术审美特质的某种程度的忽视。第三,品特在艺术上显示出重动态“瞬间真实”的手法。这与印象派画家将色彩建立在个人的瞬间视觉印象上的手法类似。品特在观察对象时,是从印象的“视觉混合”为出发点,把人物之间的各种关系并列于场景中,让观众“同时观察”,在欣赏这类作品时自动地在视觉上进行调和,在动态的瞬间变化中捕捉瞬间印象,在瞬间的同时把握住对事物的总体认识。当然,不同于印象主义画家沉迷于光色的瞬间,品特却是更关注物象动态的瞬间,如:《房间》里的罗斯在听到敲门声时,《生日晚会》中的斯坦利在听到新房客和房东的谈话声时,《送菜升降机》中的本将枪口对准踉踉跄跄推门进来的格斯的一刹那。《风景》中达夫的正面和贝丝的侧面相对时的距离瞬间动态,在夫妻关系“明晰性”真实的覆盖之下,他们之间的差别让位于不确定性和模糊性。
事物不同的侧面,表达出品特反映事物本质的“非此非彼”性,同时也表达出事物的“对立”处于转化与过渡的过程里,“互为中介”地带的“模糊性”即“亦此亦彼”性。品特在艺术创作的审美阶段,模糊性主要表现在艺术构思的“模糊性”、审美判断的“模糊性”、审美意象的“模糊性”等方面。所谓构思的模糊性表现在品特把艺术感觉中的具体的人物,也就是艺术想象中所看见的人物、形象、情节作为自己创作的出发点,不列提纲,跟踪人物自动写作。所谓审美判断的“模糊性”,是指品特艺术创作中创作主体对创作客体的审美判断不是抽象理性概念的明晰性的把握,而是“模糊”的非理性把握。因此,在品特的戏剧中往往出现大量的象征的不确定性,这使得艺术作品的意蕴成为丰富的、多侧面的、多层次的综合表现。创作主体一切显在的、潜在的心理意识都处于流动之中。由于创作主体对创作客体所作的审美判断层“模糊”,所以,心理表象转化过来的审美意象必然也是“模糊”的。
笔者认为:品特提出的“辩证真实观”颠覆了从亚里士多德以降的艺术真实论。他对艺术真实性的论述深刻地反映出他的模糊美学思想:真实性并不是非此即彼,相悖的事物可能同时是真理,也许同时是谬误。在这以前所有的理论家都是围绕艺术和生活两个层面哪个更真实的问题在辩论,而品特解构了“真实”的概念,否定了绝对与永恒的“真实”观,发现了一条新的从根本上认识与把握戏剧艺术本质的理路,这就综合地发展了“逼真性”与“假定性”的观念指导下的戏剧艺术创作手法。(www.xing528.com)
(二)品特戏剧模糊美的特性
通过梳理品特对模糊美学的认识,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戏剧艺术综合了模糊美的三个特性:
第一,不确定性。所谓不确定性,是指事物不稳定的特征。品特戏剧艺术模糊美的不确定性表现在语言不定、事件不明、人物暧昧、情节变幻莫测。人物之间的关系的确定性是暂时的,它只是此时此地的稳定形态,而不是彼时彼地的稳定形态。在稳定之时却隐伏着不稳定因素。这种不稳定因素不断增长,到达饱和程度,就会突破稳定的限阈,而出现不稳定现象。而不稳定性(不确定性)正是造成模糊性的一个主要原因(102)。黑格尔在论述确定性中的不确定性时指出:
生命的发展过程包含如下诸环节。它的本质是扬弃一切差别的无限性,是纯粹的自己轴心旋转运动,是作为绝对不安息的无限性之自身的静止,是运动的各个不同环节在某个消融其差别的独立性本身,是时间的单纯本质,这本质在这种自身等同性中拥有空间的坚实形态,但是这些差别在这个简单的普遍的媒介中同样保持其差别,因为这个普遍的流动性具有否定的本性,只由于它是诸多差别的扬弃(103)。
从黑格尔的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不稳定性、流动性的根本特质就是否定,但这种否定却含有肯定的环节,这种肯定的环节在流动过程中,又会被扬弃而陷入另一个否定的环节之中,这些中间环节从否定、肯定到否定的状态乃是辩证法中所习见的不确定性(104)。品特戏剧艺术的模糊之美就在于否定之否定的流动过程,如:房间内部的稳定从宏观的高度去观察,时空是混沌、无序的;但是,从微观的角度去研究,它却是有序的、清晰的。由于它们彼此之间相互组合,相互撞击,便打破了各自的孤立状态而汇集成不平衡的、非线性的状态,有序被外部的侵入所打破,成为超现实主义的不稳定性。在不稳定状态中,“真实”与“非真实”就像跷跷板的两端,当观众刚刚以为踏上了“真实”的一端,“非真实”立即将“真实”抛向了云端,真实的事情丢失了根基,又成为了其他可能性。
第二,整体性,这种整体性和混沌性是分不开的。“万物”虽然是部分,但在终极意义上,都是隶属于“一”这个整体的。整体性是模糊美的一个重要特征,这是因为整体性注重的是从整体上把握事物的特征,而非醉心于体察局部的细节。这些局部的细节虽然包含各自独特的美,但它们在交融、渗透中不断地淡化自己的轮廓、印象,使其消失在相互联系中,并在这种联系中,重新组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性的轮廓、印象。而这种整体性的轮廓、印象是混沌的、笼统的、朦胧的,因而显现出一种模糊美。从艺术的视角来看,品特改编的电影剧本《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萨拉的自我速写画面笔触非常具体,惊恐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微开的双唇,苦涩的表情,揭示出人物内心的极大痛苦。显然,《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模糊集合,就是牢牢地奠定在真的基石之上。我们看到,构成脸部的每一部分将各自独特的细节美昭然于人们眼前,但只有当人们舍弃具体的细节,并依照感官知觉和经验感知的结合,对萨拉的境况整体进行综合判断,那么,绘画的局部细节特征就逐渐被淡化,并消融在相互间的联系之中,由此,萨拉给人的不再是具体的细部美,而是一种神秘的整体性的模糊美。这种由整体所生发的整体性的模糊美也体现在品特戏剧、影视创作中。品特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个世界充满了意外之事,门可能会在任何时候打开,有人会走进来。我们很想知道是谁,也想确切地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何进来。”(105)在大部分品特戏剧中,房间外部的不可知性形成朦胧的威胁气氛,直逼房间内的主人。而对于那些不速之客为何而来,品特并没有去追逐背景细节,而是将正在发生的事件过程整体性地和盘托出。“艺术家对于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进行压缩、简化、集中、概括,其结果必然显示出整一性、包孕性等模糊的特征。”(106)《归家》的剧终将男人与女人的原始本性以抽象的造型展示出来。露丝坐在象征麦克思权利的太师椅上,轻柔地抚摸着乔伊的头,莱尼站在露丝的身后,而麦克思跪在露丝的身旁,萨姆却躺在露丝脚前的地毯上,这个造型戏仿了《圣母玛丽亚和圣徒们》的朝圣图。这幅抽象雕塑虽不脱离具象,但它不追求酷肖,不眷恋原形,它强调的是哲理的升华,形象的模糊,造型的简洁,是笼统整体性显示着模糊美的形象。在抽象变形过程中,品特从具体的形象出发,从整体意象上把握它的形态结构,并对其进行简化、变形,这样,抽象的造型就具有了概括性的整体性特征。而变形的结果是,它既改造了原形的物象,又对原形的元素有所保留,因而这种具体性背后的整体性、概括性所呈现的抽象特质,就潜藏着有别于具体物象的特有的模糊美。所以,整体乃是产生整体性的渊薮,但这并不意味,部分对促进整体之形成不起作用。从系统论的观点看来,整体中的部分,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作为母系统整体中子系统的输入集与输出集。品特戏剧不同层次之间的联系所表现出的整体性,既不为单一艺术门类元素所独有,也不由它们的线性叠加而产生,而是取决于它们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状态和综合艺术过程的本身。如:品特改编的电影《事故》、《太太的烦恼》、《媒人》和《仆人》中大量运用绘画、雕塑艺术来衬托主人公生存状态,很好地起到了说明环境背景的作用,部分与整体的交叉、组合,又让整体平添一分模糊美。
第三,互渗性,所谓互渗性指不同事物通过特定的中介相互交织,彼此沟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形成了相互渗透、相互过渡、相互衬托、相互补充的模糊美。品特模糊美的互渗性表现在形象的互渗和风格的互渗。为保证感受的真实,品特保持了一种属于旁观者的态度,在率直的表露中,揭示生活的本来面目。在《归家》中,我们好似看到了一幅似真似假的画面,在模糊的人物关系轮廓中,露丝从妻子仿佛化身为母亲或者妓女,成为亦美亦丑的形象。露丝的形象重叠着各类女性的影子,它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的模糊集合。这种不确定的现象,反映了事物复杂的矛盾转化状态。品特一反现实主义通过人物描述背景的单调表现手法,竭尽全力表现人物身份之间的瞬间变化。他凭借着对女性神秘色彩的敏感,使女性色调得到了最充分最自由地表达。在形象上,品特将美与丑的形象互渗,使用心灵语言,将之重组,使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视觉结构。正如立体画面那样,要表现物体呈现在心灵中的形象,就要让对象不同的侧面同时呈现在画面上,其结果就会产生美与恶是相通的瞬间,这是品特的独到之处。也就是说,美是飘忽的、不确定的,恶可以转化为美。但是只有在想象的事物中,在作为艺术家寻求美的过程中才能摆脱恶,从而实现这一转化。例如《送行酒》、《山地语言》拷打民主人士的罪行在现实中是恶的,但通过品特的努力,把相互对立的因素统一到作品之中,使其成为了艺术美。暴力美不是对血腥与残酷的追逐,也不是渲染暴力的恐怖与惊悚,而是对人性之恶的揭露与展示。出于对警察头子尼克拉为代表的当局刻骨铭心的厌恶,品特将尼克拉丑恶的一面用和谐美的手段展示出来,几乎每一场戏中,暴力的过程没有出现,而是展示暴力的结果,维克多耷拉着脑袋,衣衫不整,筋疲力尽,踉踉跄跄,表明他受到非人的折磨;与之相对,“尼克拉温文尔雅、平和、冷静、而又自信。”(107)品特隐匿暴力的侵害性,通过艺术性和伦理道德产生美感,以情感的丑探索美的方式来取得模糊美的效果。这是品特对暴力的形式美感的表现和探求,这种探索取得了成功,它将永远作为一种对苦难的写照,然而这并不会影响它本身那沉静的造型美,相反,那高度的造型美远远胜过妨碍它的情感影响。这样,品特以想象沟通了美与恶,而美的假象性也就是美的虚无性,体现了想象的否定性和超越性。在风格上,品特将简洁、象征、黑色幽默几种风格互渗、杂糅,没有彼此孤立不同阶段的创作风格,而是在相互联系中,经过不断碰撞出现的矛盾消失、对立扬弃,环节与环节之间进行交叉、融合,从而达到同一。这种同一,扬弃了对立,出现了统一,成为亦此亦彼的风格特征,这种风格已不是原来的甲、乙、丙的相加与混合,而是各自互渗融合的结果。然而,统一中又潜藏着新的对立,从而由静止状态转化为流动状态并实现向另一环节的过渡,实现了亦此亦彼的艺术综合的模糊美。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