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题序透视其文化视野
1.“嚼雪盥花”——取材偏好:咏物与写景
前面已经分析过,他词的题序中写景与咏物占了绝大部分。杨海明在《唐宋词与人生》中说:“在古代文学理论中,实际上存在着两种文学观。一种是比较严肃的文学观,其总体特色是十分注重文学的功利作用和社会效应……而除此之外,却又存在着另一种视文学为‘小道’、‘薄技’的文学观,他们往往把文学创作当做娱乐和消遣的举动来看待。”[24]从周密的取材特点看,他正是这第二种文学观的实践者。
情景交融是中国文学的至境,但不管对写作者还是研究者来说,写景之文都是很考验功力的,因为这不但需要很高的文字能力,还需要很高的审美品评能力。然而周密最擅此道,作为有着良好的文化积累的世家子弟,作为熟悉浙东南风景、守着“一勺西湖水”日日欢游的一代雅人的代表,周密品鉴、记录湖山景色之美的能力是一流的,这一点他在《曲游春》序中曾自炫过:“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可见他自己对这种能力也是颇为自得的。的确,只有对美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超乎他人的热爱的诗人才可能有此发现和笔力。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就夸赞他:“周弁阳蘋洲渔笛谱曲游春一调,游西湖云:‘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丝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其词句雅奏之妙,固不必言。按武林旧事云:‘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争先出郊,谓之探春。水面画楫,栉比如鳞,无行舟之路。游之次第,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又马臻霞外集,有春日游西湖诗云:‘画船过午入西泠,人拥孤山陌上尘。应被弁阳摹写尽,晚来闲却半湖春。’马之赞美弁阳啸翁之词,可称佳话。”[25]他前期的代表作《木兰花慢·西湖十景》和后期的代表作《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均是写景名篇。
他喜欢咏物,与喜欢写景一样,也是他单调生活的反映。没有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没有丰富的个人化情感,只能从这两类题材去挖掘写作对象,这也是南宋末年许多词人的通病。
沈家庄《宋词咏物三境界》中说:“咏物词,是词人对于审美对象之美的发现、欣赏和表现……咏物的目的,则主要在于人类审美的需求。”[26]词人的所咏之物,就是他审美喜好和内心需求的外化,如周邦彦喜欢咏柳,姜夔喜欢咏梅,都与个人的审美积淀与审美心理有关。
从题序来分析,周密对于两种事物——梅和雪,似乎尤为喜爱,用力最多。他题序当中写到梅的有:《齐天乐·紫霞翁开宴梅边……》、《忆旧游·落梅赋》、《梅花引·次韵筼房赋落梅》、《声声慢·逃禅作梅、瑞香、水仙,字之曰三香》、《满庭芳·赋湘梅》、《柳梢青·余生平爱梅……》、《疏影·梅影》、《齐天乐·次二隐寄梅》、《献仙音·吊雪香亭梅》。写到雪的有:《木兰花慢·断桥残雪》、《三犯渡江云·丁卯岁未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余不之滨……》、《六么令·次韵刘养源赋雪》、《六么令·春雪再和》。
草窗喜爱梅与雪,并非偶然,那是整个时代的爱好。宋人尚雅,梅清高孤洁,雪晶莹透明,都代表着文人所追求的高雅境界,是宋代文人笔下最常出现的事物,“踏雪寻梅”是文人最向往的雅事之一。宋人选宋词集有一部就叫《梅苑》,还有一部叫《阳春白雪》。南宋诗人卢梅坡有一首诗《雪梅》:“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正是这种时代审美风尚的集中体现,周密的这种偏好也说明了——他的喜好便是当时大多数文人的喜好。(www.xing528.com)
周济称赞草窗词是“嚼雪盥花”,指的是其词的风格清丽,气质优雅,但若只从选材特点去看,不也是“嚼雪盥花”么?他早年过的是富贵闲人的生活,晚年过的是遗民书斋生活。一生行迹简单,生活范围狭小,所以无论有多高的天分和修养,作起词来,搜肠刮肚,除却眼前风景、书中典故,更向何处去觅词材?这样的取材特点,也展现了他的文化视野:他始终走在时代文化的最前端,对于当代文化有极好的领悟与整合能力。这一点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是他而非别人能够在杨缵去世之后成为西湖词社的领袖,是他而不是别人编选了《绝妙好词》,然而也正是周济说的“名心未克……终不能超然遐举”[27]的原因——过于在主流文化中争胜,因而缺乏了独特的风格和魅力,一再重复自己熟悉的题材,使他自限了更广的路,更远的发展。
2.“镂冰刻楮,精致绝伦”——唯美的文字与意境的追求
草窗词题序之得到后人的推崇,不是因为东坡词题序那样的传奇性和哲理性,不是因为稼轩词题序那样的人生与时代的记录,也不是如白石词题序那样的清空婉丽,而主要是因为其文字优美精致,造境清丽绝俗,如吴梅所言“语语研炼,如读《水经注》,如读《柳州游记》”,许多词序都是一等的美文,这些美文词序同他的词一起,表现了他“敲金戛玉,嚼雪盥花”,“镂冰刻楮,精妙绝伦”[28]的唯美追求。试以他的《三犯渡江云》词序为例,序云:
丁卯岁未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余不之滨。主人喜余至,拥裘曳杖,相从于山巅水涯松云竹雪之间。酒酣,促膝笑语,尽出笈中画、囊中诗以娱客。醉归船窗,紞然夜鼓半矣。归途再雪,万山玉立相映发,冰镜晃耀,照人毛发,洒洒清入肝鬲,凛然不自支,疑行清虚府中,奇绝境也。朅来故山,恍然隔岁,慨然怀思,何异神游梦适。因窃自念人间世不乏清景,往往汩汩尘事,不暇领会,抑亦造物者故为是靳靳乎?不然,戴溪之雪,赤壁之月,非有至高难行之举,何千载之下,寥寥无继之者耶?因赋此解,以寄余怀。
这篇两百余字的小序,先是记叙踏雪访友之乐,将宾主之间相从于松云竹雪之间、共赏书画的风雅相聚描述得那样令人向往,然后用清丽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像世外仙境一样空明澄澈的境界,令人心醉神摇,似有雪夜访戴的高趣,最后出以议论,抒发世间美景少有人领会的遗憾。记叙、写景、议论,融为一炉,又用典故烘云托月,文字优美,意境绝俗,议论高雅,“擅长营造缥缈轻灵、晶莹剔透、清幽无比的意境”,“令人想起庄子的‘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可与苏轼《前赤壁赋》对读”[29],足当吴梅的叹赏了。
他如吴梅称道过的《曲游春》序、《长亭怨》序、《瑞鹤仙》序、《齐天乐》序,及其未提到的其他词序,也都是精心结撰、令人称叹的美文,展现了他工诗善画的全面而优秀的文化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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