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题序研究：白石题序与词内容的关联分析

三、白石词题序内容

夏承焘先生将姜夔词的内容分为四类:第一，感慨时事，抒写身世之感;第二，山水纪游、节序咏怀;第三，怀念合肥妓女;第四，咏物之作。这几类在他的题序中都有所反映，当然题序的重点与词的内容还有一些出入。赵晓岚《论宋词小序》^[6]的相关论述将之分为四类:黍离之悲、家国之慨;江湖游子飘零之悲;“乱以他辞”的爱情之怀;对自创曲调的交代和乐调的考证。全面看来，应该还有第五类:咏物。

1.黍离之悲、家国之慨

“白石一生经历南宋高、孝、光、宁四个朝代，在他二十五至五十岁那一阶段，正是宋金讲和的时候，偏安小朝廷在这三十年‘承平’日子里，朝野荒嬉，置国耻国仇于度外”^[7]，所以黍离之悲、家国之慨是这时期文学的一大主题，姜夔虽然是江湖游士，亦莫能外。姜夔比当时词坛的另外一个大腕辛弃疾年少十余岁，这两个人开启了南宋后期词坛的两大派:豪放一派与清雅一派，但毕竟身处相同的时代背景下，交往又颇为密切，所以取材上自然会有相似之处，这一种对国事及自身的感叹也是相通的。由此也可以联想到，其实姜夔词有许多地方与辛弃疾相似，所以清人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说:“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流宕。”^[8]白石在华亭与杭州时期与辛弃疾过从甚密，因为有几条题序连续提到稼轩:《汉宫春·次韵稼轩》、《汉宫春·次韵稼轩蓬莱阁》、《洞仙歌·黄木香赠辛稼轩》、《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稼轩虽然身处江湖，性情孤僻，但于这样的时世之中，终究不可能不发出一声感叹。前人批评姜夔，说他情浅，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9]王国维说“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10]，然而从他的这一类词序中，我们仍能看出他对家国的一片深情。如他的第一首编年词《扬州慢》，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先是描述战后扬州的残破，最后一句自点“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对家国破败的一片惆怅深浸于字里行间。

又如《齐天乐》序:“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这段文字记叙了写作缘起和过程:先是张功父写出蟋蟀词，自己觅词不得，仰见秋月，顿起幽思，于是写出了这首词。什么样的幽思呢?想起了中都(北宋都城汴京)人们斗蟋蟀玩蟋蟀。这首词后面还有一段自注“宣、政间，有士大夫制《蟋蟀吟》”，那么即便是不去读词，也可以体会作者写作时的一腔深深的黍离之悲、家国之慨了。

2.江湖游子飘零之悲

南渡之后，许多读书人失去了生存的资本，又无官可做，只得飘零江湖，依人作计，到姜夔的时代，像他这样的江湖诗人词人，已经有一大批了，姜白石的生活就是他们的典型代表。从作品中的清幽之气来看，姜白石应该是一个热爱静着的生活的人，然而看他的题序，一生可曾安稳下来?《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一萼红·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霓裳中序第一·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清波引·予久客古沔，沧浪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郎官、大别之幽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胜友二三，极意吟赏。朅来湘浦，岁晚凄然，步绕园梅，摛笔以赋》、《八归·湘中送胡德华》、《翠楼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予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杏花天影·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淡黄柳·客居合肥南城赤兰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摸鱼儿·辛亥秋期，予寓合肥，小雨初霁，偃卧窗下，心事悠然，起与赵君猷露坐月饮，戏吟此曲，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他日野处见之，甚为予击节也》、《江梅引·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而不得，因梦思以述志》、《隔溪梅令·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我们看他可有一忽儿可以安居何处?永远都是“客居”、“过”，处处透出四处奔波、寄人篱下的惆怅。(www.xing528.com)

3.“乱以他辞”的爱情之怀

白石年轻时曾于合肥有过一段情遇，他爱上的是一对勾栏中的姐妹，然而江湖游士的处境使他终于与她们离别了。这是白石心中永远的伤痕，终身难以忘怀，在他的词中至少有十八九首是怀念她们的。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词中他并没有像在其他词中那样用一段长序交代，而大多是用短题一晃而过，或者序中说些其他的事，即前人所谓“乱以他辞”，如晚年在杭州，新年前后连续作了好几首词:《鹧鸪天·丁巳元日》、《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鹧鸪天·元夕不出》、《鹧鸪天·元夕有所梦》、《鹧鸪天·十六夜出》，据夏承焘先生考证，都是怀念合肥妓的，但罕见地都用短题，而且题序中并未提到故人。也有长序:如《浣溪沙·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阙》，序中写的是在自己姐姐家的生活，与外甥野游的乐趣，词中却写的是对已逝之情的追怀感念:“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明显的序与词不一致。这种欲言而又不明言的态度，赵晓岚猜测“或许是其后依人为计的生涯中有太多难言苦痛而不宜明说?”^[11]这当然也是一种可能，另外，我想，真正的爱情是不宜高谈阔论的，或许白石愿意独自咀嚼这份惆怅落寞，或者，这种欲说还休才更符合人们对待逝去的爱情时愿意别人理解又不愿别人知道的复杂心理。白石题序中最明白写到这段恋情的是《摸鱼儿》序:“辛亥秋期，予寓合肥，小雨初霁，偃卧窗下，心事悠然，起与赵君猷露坐月饮，戏吟此曲，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他日野处见之，甚为予击节也。”明明说道“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不知何故《姜白石词编年笺注》在这首词后竟未注明这个主旨，而在《白石怀人词考》中竟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白石客合肥各词、关涉此事者，除上举浣溪沙外，尚有淡黄柳、摸鱼儿二首。”^[12]

4.对自创曲调的交代和对乐调的考证

白石长于音乐，其词中很引人注目的一点就是自创调很多，相应地，他的题序中最为独特的一点就是对自创曲调的交代和对乐调的考证。前者如《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淡黄柳·客居合肥南城赤兰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等等。对乐调的考证前人并非没有，如苏轼《如梦令》序:“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阙。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云。”但那只是从文字角度进行说明，与音乐无关，白石此类词序则是绝无仅有的、很专业的音乐考证，如《凄凉犯》序:“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着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予归行都，以此曲示国工田正德，使以哑觱栗吹之，其韵极美。亦曰瑞鹤仙影。”又如《醉吟商小品》序:“石湖老人谓予云:‘琵琶有四曲，今不传矣，曰濩索梁州、转关绿腰、醉吟商湖渭州、历弦薄媚也。’予每念之。辛亥之夏，予谒杨廷秀丈于金陵邸中，遇琵琶工解作醉吟商湖渭州，因求得品弦法，译成此谱，实双声耳。”等等。这是我国古代文学史和音乐史上共同的瑰宝。

5.咏物

可以看出，题序内容第一、二种对应词的内容第一种，题序内容第三种对应词的内容第三种，题序内容的一、二、三种都能对应词的内容第二种，题序的第四种是题序所独有。这样一来，我们没有看见词的内容的第四种在题序中的表现，再对照白石所有题序，实际上是有的，如《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蓦山溪·题钱氏溪月》、《好事近·赋茉莉》、《虞美人·赋牡丹》、《侧犯·咏芍药蓦山溪·咏柳》，所以题序内容应该再加上第五种:咏物。其实咏物之作在白石词中是分量最重的一类，达到二三十种之多，但在题序中表现并不突出，以致不被重视甚至遗忘，这是因为咏物词虽然是宋末时最流行的一种题材，在白石词中又是重头戏，他之后的词人如周密、史达祖、高观国等人均以咏物擅长，但它也是宋词中自始至终都有的一种，而且这种题序自始至终也没有什么特色，这类我们在东坡题序中已经有所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