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阶段性
与他的生活和词创作相一致,东坡题序具有阶段性的特点。在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词的题序都有明显的特点,这一点我们只从附录一做一直观的扫视便可发现。
1.京杭时期
在他作词的第一个阶段,题序已很普遍,大多数词作都有,这说明他作词之初就有作题序的意识。但此时题多序少,最长的序也不过36字,是熙宁六年(1073)作于杭州的《江城子·陈直方妾嵇……》序。
这时期的题序内容比较简单,不过是士大夫生活的简单记录。大体上一部分是类型化题目:“感旧”、“探春”、“荷花”、“惜别”、“歌伎”、“观潮”、“寓意”等等;一部分是士大夫间的酬赠:“金山送柳子玉”、“为杭守陈述古作”、“送述古迓元素”、“述古席上”、“和元素韵。自撰腔命名”、“苏州席上作”、“寄孙巨源”;还有一部分赠妓之作:“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即秦楼月。湖州贾耘老小妓名双荷叶”。也正如他此时的词还处在试笔期,并不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一样,题序也是沿袭前人旧路。此期的49条题序,可以说内容全部涵盖在他题序的前两种之中了,除了咏物感怀,就是官场上的赠答,以及赠妓之词。由此也可以看出,此时苏轼写词,取材范围并未比前人扩大,写作方法也并无大的突破,还在可以混入他人词作的阶段。这种取材范围和写作方法正与他的忘年交张先相类,题序中也有两条表明他与张先的交往,即《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和《南乡子·沈强辅雯上出文犀、丽玉作胡琴,送元素还朝,同子野各赋一首》。看得出这位忘年交对他作词初期的巨大影响。
2.密徐时期
到了密徐时期,题序长度并未增加很多,大多都是“一句话”题序,如“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送东武令赵晦之”等。但题序的内容变得更有个人化意味了。像初期那种比较类型化的词题已经减少,虽然还没有充分表现出后来的东坡特色,但是通过题序,已经超越了容易与别人的词作相混的阶段,因为题序已经基本能够记录他作为独特的自己的生活内容。这表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日期的加入。词的题序当中开始记录做某事、有某个想法、写这首词的具体日期,如《蝶恋花·密州上元》、《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临江仙·熙宁九年四月一日,同成伯、公谨辈赏藏春馆残花,密州邵家园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水调歌头·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城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如此一来,他的词就成了个人生活的一种详细记录,时空与情境都具有了个人化的规定背景,这首词仅仅成了“东坡的词”,读者变成了旁观者。而不是像前人词那样,放在哪一年都可以,设想许多背景都容易,只是某一类生活的记录。时间的加入使得这部分东坡词可以轻易编年,个人的一生遂在这一个个时间点的连接中凸显出轮廓。
第二,内容的扩大。这时期的题序内容,大大超出了第一期的小范围。首先是赠与范围的扩大。他之前和之前他的词赠与对象有两种:歌伎和僚友。这时候,第一次,他把词写给了自己的亲人:《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给亡妻的,这也是文学史上第一首悼亡词。《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是密州时期第一条,是给弟弟子由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水调歌头·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城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也是给子由的,扩大词的赠与范围到这两个对自己来说十分亲密的人,可见苏轼是把词看成一种很亲切很私密的文体了。
其次是题材的扩大。他之前和之前他的词表现生活和情感范围与内容同步,不过是节序感叹,席间应答,以及赠与歌伎,并无什么超出同时代词的更广阔的生活和情感记录。但此时出现了词体当中尚未出现过的新题材。前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记梦、悼亡;前举《水调歌头·余去岁在东武……》:叹隐,《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怀古。这些题材虽然诗中早有,但在词中都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说明苏词于此时开始大力接受诗歌的影响和渗透。如果说杭州时期他把词视为一种有别于诗的新文体开始感兴趣,还持着“诗词有别”的传统理念,作词所受的具体的影响来自朋友张先的话,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持有自己的理念,打破诗词之间的界限,作词很受诗的影响了。
3.黄州时期
哪怕只是从形式上看,也一眼就能发现黄州时期的题序最为特别了:长序变得很多。他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长序都集中在此一期中了,最长的序也在此期了。内容上的变化也很大:类型化的咏物节序与作为羔雁之具的赠别酬答之作比例明显降低了,书写个人怀抱与情感的增加了很多。那种从题序中一看便知是作于酒席宴上的作品已经很少,很多是在独处之时写的。如《江城子·大雪,有怀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江城子〉以寄之》,《江城子·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西江月·春夜行蕲山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已晓。乱山葱茏,不谓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等等,甚至闲中无聊,想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洞仙歌·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等等。可以想见,此时的东坡,在自卑中,在寂寞中,在伤感中,常常一个人游于山野之中,想见前贤处穷时的开解之词,想见幼年时的欢乐时光,甚至想到方外神仙之事。这也正是他此期写作奇情异事比较多的一个原因——既然主流的生活无法参与,只好靠回忆和想象来填补好奇的心灵,打发无聊的光阴了。
题序中的情感变化也很大:欢乐之词少了,抑郁之词多了,此期词虽受诗文影响,却并无他诗词中惯有的讥笑嘲谤,却常有对人生的深深喟叹。如前举《洞仙歌》序,感叹人生匆匆,逝者如斯,透出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深深伤感。题序中也常常出现一些伤感的字眼或者意境:如《醉蓬莱》序中“念此惘然”,《木兰花令》中“坐为凄然”。
人毕竟身非木石,连仙人一样的李白也有“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的时刻。苏轼虽然旷达,虽然像有些评论者所说的“不多情”,从他黄州时期的题序仍能够感受到,这个常常“绝倒”,常常“呵呵”的乐天诗人,此时也经常低头深思,抑郁伤感,虽不至于“面容枯槁,行吟泽畔”,心中的忧愁感伤却也是深刻的,性格似乎沉默起来。这应该也是东坡黄州时期文学成就高的一个原因:假如人需要表达的意见或情感是等量的,若口能言得多,自然笔来写得就少。接下来的京师时期作词很少,题序更不足论,正是因为那时他有了自由发表的机会和心境。(www.xing528.com)
这是苏词题序的质变时期,也是题序最能够展现他的生活状态和心境的时期,因为虽然并非短的文字不能更好地表现情感,但毕竟,更长的文字才有可能容纳更丰富的信息。文学形式的选择其实是内心情感变化与审美情趣变化的外在表现,外表上每一点微妙的变动也许都经过了内心的波涛澎湃,所以,东坡黄州词题序形式的大变其实反映着内心种种复杂的情感,以及他急需诉说和疏泄的心理需求,以及这疏泄中的种种顾忌。
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虽然是旷达豪爽之人,然而此番几乎因诗文致死罪的教训是深刻的,所以黄州五年,对于作诗文的态度始终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文字中讥讽谤笑的态度也有所收敛。在他当时给朋友的书信里真切地表现出畏祸心理:如:“但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15](《与程彝仲》之六)“自得罪以来,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16](《答李端叔》,)“某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所谕四望起废,固宿志所愿。但多难畏人,遂不敢尔。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17](《与陈朝清》之二)“多难畏人,不作一字者,已三年矣。”[18](《与上官彝》之三)
然而东坡不是沉默的人,他说自己:“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踰此者。”[19]乌台诗案后刚刚出狱便作诗两首,然后自责积习难改。更何况“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韩愈《送孟东野序》),此时的苏轼正在最需要“鸣”的时候,生活的困顿、心情的压抑,都需要一个渠道疏泄出来。很自然地,这个疏泄口就流向了词这种当时为大家、也为他自己不那么严肃对待的文体了。“比虽不作诗,小词不碍,辄作一首,今录呈,为一笑”[20](《与陈大夫》其三)。
东坡之于词,练的并非童子功,不像他之于诗文,受过自幼的熏陶与认真的训练,而是在成年之后,诗文成就已高时才以游戏态度试笔,因此反倒没有了科班训练的条条框框,而任他已然很高的诗文素养渗透其中,同时使诗文中不敢表现的情绪流淌在词里,所以此时竟是东坡“以诗为词”的质变时期了,诗文对词的影响,在此期表现的再明显不过。
正是这些原因导致了题序形式上的变化:很多题序都是一篇小文章。既然不敢写文章,就将词序当成文章来写了。这表现了他此时叙事的需要。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题序的叙事功能,这里不再赘言。苏轼此时,很不满足于传统词体所表达的类型化、浅表化的情感,他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现代心理学指出,倾诉对于保持心理平衡是很重要的,甚至有一种心理治疗方法称为“叙事疗法”。个人化的表达需要特殊的形式来补足他所选择的这种文体的不足,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长序这种形式。
4.京师时期
回到京师任职翰林,这几年大约是东坡仕途最为显达的时候了。很可惜,这3年间他只留下6首词,题序只有4条,除了第一条《定风波》序“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比较长,不过是黄州时期创作惯性的表现,其余三条《苏幕遮·咏选仙图》、《哨遍·春词》、《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不过回到他写作题序的最初,甚无足论。这期的表现与黄州时期形成鲜明对比。一是因为他这时候权高位重,不需把自己的情感压抑在小词里面,另一方面,由于生活境遇的顺畅,大约也没有多少个人化情感要抒发了。一向以来,我们视词为富贵文学,而诗则相反,所谓“诗能穷人”、“愁苦之言易好,欢愉之词难工”,而在苏轼这里,恰恰是穷处抑郁之时词与序共荣,富贵欢愉之时却共衰了。这点更启示我们:其实,苏轼在黄州时期不过是把词作为诗的替代物而已。他对词的认识与晏殊、周邦彦、李清照这些人根本不同,他压根就没有把词看成与诗不同的另外一种文体,也许,关于苏轼轻视词还是重视词,关于他是不是要有意在词中开宗立派的讨论根本就没有意义。李清照早已说过,苏轼的词不过是“句读不葺之诗耳”[21],实为知论,窃以为大可不必为了做翻案文章引起学界注意便蔑视前贤评论,做喋喋不休的无谓争论。
5.守杭时期
外放杭州太守时期,苏轼作词又达到了一个高峰,但这次的“峰”比黄州低多了,同时此期的题序不过如第一、第二时期一般,再不像黄州时期那样有那样密集的长序,序中有那样深刻的感喟。从心态上分析,这次外放是他自己要求的,而且毕竟是富庶繁华之地的一州之帅,心情还是很好的,加之西湖的美丽风景、曾经通判此地数年的青春回忆、外放官员的闲散生活,使他再一次恢复了作词的兴致,但这次的作词是像黄州之前一样的一点雅兴,不再是生命的抒写了。唯一的一条长序:《定风波·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也只是一种对人生无常的普泛化感叹。
6.再贬时期
最后的再贬时期,作词已少,题序大都不过是些“咏梅”、“端午”、“情景”、“梅花”之类。此期心情,应该也很郁闷,为什么没有了黄州时期的那种急于诉说呢?也许,年龄已老,荣枯穷达的反反复复已使意气衰顿,所以虽然环境比黄州时期还要恶劣,心境却已漠然了。同时,即便还有怨气,却也因这种达于老境的无所谓心态而不避表现在诗中,甚或故意在诗中做出愉快的样子(如传说中导致他从惠州再贬到海南岛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都是诗而不是词),再不需小心地藏在词里了。
总体看来,苏轼作词虽然有三个高峰,但题序只有黄州一个高峰。我们也看到了,题序的数量、特点都与他当时的境遇与心态密切相关,也与他对词这种文体的认识或说态度的变化密切相关。题序透露着比词更多的信息,我们从苏词题序中,更能体会他一生心态的变化和情绪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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