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题序的史料价值
对于文学欣赏者来说,题序有不可抹杀的文学价值,但对后代的研究者来说,题序还意外地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这一点大概是许多作者当时不曾想到的。
1.词人研究的资料价值
这一点反映最为突出,在研究古代词人的时候,很多题序就显出了它的巨大价值。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过的,题序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定位词作的历史坐标,这历史坐标现在就成为词人研究的重要资料了,对于考定词人生年生平、词人政治文学态度,再联系之更好地理解作品,都有莫大助益。吴梅先生《词学通论》便说:“清真梦窗,词题至简。平生事实,无从讨索,亦词家憾事。”[5]
有时候研究者借助题序考订作者生平、行迹及交谊。夏承焘先生《唐宋词人年谱》一书,爬罗剔抉,勾勒出韦端己、冯正中、南唐二主、张子野、二晏、贺方回、周草窗、温飞卿、姜白石、吴梦窗年谱,其中对题序资料的利用,是成书的一大关键支柱。如《张子野年谱》中确定他五十二岁事迹一段:
五十二岁。为嘉禾判官,约在此年春。词集二天仙子题云:“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词无甲子。按梅尧臣宛陵集九送签判张秘丞赴秀州诗云:“江燕归时君亦归,燕巢未暖君还去。去去溪边杨柳多,正值清明欲飞絮。竞折赠行何所益,时当长养伤嘉树。不如举酒对青山,酒罢移舟须薄暮。嘉禾主人余久知,迹冗不拟强攀附。倘或无忘问姓名,为言懒拙皆如故。”宛陵集此诗编在卷八弔石曼卿后,曼卿卒于康定二年,是子野倅嘉禾当在康定元年知吴江之后也。[6]
凭题序考证词人生平交谊的如《周草窗年谱》“三十二岁”下一段:
笛谱一、三犯渡江云序:“丁卯岁未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余不之滨。主人喜余至,拥裘曳杖,相从于山巅水涯松云竹雪之间。酒酣,促膝笑语,尽出笈中画、囊中诗以娱客。醉归船窗,紞然夜鼓半矣。归途再雪,万山玉立相映发,冰镜晃耀,照人毛发,洒洒清入肝鬲,凛然不自支,疑行清虚府中,奇绝境也。朅来故山,恍然隔岁,慨然怀思,何异神游。云云。”江昱考证:“宏治湖州府志,余不溪出天目山,经德清县至岘山漾入安定门,至江子汇为苕溪。”诗词集有与二隐酬唱多首,李氏龟溪二隐集亦有和草窗词,交谊可考者始此。笛谱外集、祝英台近“后溪次韵日熙堂主人”。李彭老有和作。朱孝臧蘋洲渔笛谱考证补曰:“按草窗韵语挽李太监仁永诗,次首云:‘抠衣尤欠日熙堂,谨拜仪刑振鹭行。’此词与彭老韵和,则主人为彭老,疑彭老为任勇之子也。”按韵语四、又有次李监韵二首,若是仁永,则草窗与二隐世交也。
此等以题序考订作者行迹的,在这本书中比比皆是,不再多举例。有时候研究者利用题序来为词作编年,这在词人作品编年笺注类书中运用非常广泛。如《苏轼词编年笺注》中《渔家傲·送王吉守江郎中》编年:“元祐四年己巳(1089)八月作于杭州,朱孝臧《东坡乐府》卷二:‘王案:庚午五月,送江公著赴台州作。案《诗集》,辛未有《送江公著知吉州》诗……据此,公著未为台守,台当作吉,形近而误。今从诗集编辛未。’案:吴雪涛《苏词编年辩证》(载《文史》四十辑)引清·李兴元修、顺治十七年刻本《吉州府志》卷三《秩官表·宋吉州知州事》云:‘哲宗元祐二年,李琮;四年,江公著。’则公著知吉州事在元祐四年。又据《苏轼诗集·送江公著知吉州》题左施注,知公著家乡桐庐,位于杭州西南。则公著由京师(开封)太常博士出守吉州(庐陵),必顺汴河东下,经杭州而至桐庐探家,然后溯衢江经衢州入赣。本词云:‘送客归来灯火尽,西楼淡月凉生晕。’时令已是八月,故可断定此词作于元祐四年八月。吴说近是,今从之。”[7]
又如《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中《汉宫春·次韵稼轩》的笺:“此和辛弃疾会稽秋风亭观雨韵。弃疾以此年六月十一日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十二月召赴行在。见会稽续志(二)安抚题名。此及下首蓬莱阁词当皆本年作,丘宗和此词题‘癸亥中秋前二日’,可证。”[8]
本研究中所用到的三种编年资料《苏轼词编年校注》、《稼轩词编年笺注》、《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以及其他同类著作中“未编年作品”大多都是没有题序或者即便有也是很泛化如“感兴”、“赠人”之类与无题一样的题序,也从反面证明了题序对编年的作用。
2.历史研究的资料价值
不但是对词人研究具有资料价值,题序对历史研究往往也具有资料价值。如辛弃疾《千秋岁》题“金陵寿史帅致道。时有版筑役”,《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城阙志》:“建康府城”条:“乾道五年,留守史正志因城坏复加修筑,增立女墙。”[9]题序可证史料。《醉翁操》序:“顷予从廓之求观家谱,见其冠冕蝉联,世载勋德。廓之甚文而好修,意其昌未艾也。今天子即位,覃庆中外,命国朝勋臣子孙之无见任者官之;先是,朝廷屡语甄录元祐党籍家。合是二者,先之应仕矣。将告诸朝,行有日,请予作歌以赠。属予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先之请。又念先之与予游八年,日从事诗酒间,意相得欢甚,于其别也,何独能恝然。顾先之长于楚辞,而妙于琴,辄拟醉翁操,为之词以叙别。毕时先之绾组东归,仆当买羊沽酒,先之为鼓一再行,以为山中盛事云。”此序记载了淳熙十六年二月初二日孝宗禅位于皇太子淳即光宗后,“命国朝勋臣子孙之无见任者官之”的史实,并回顾了元祐党人在朝廷的起伏。
又如刘辰翁《六州歌头》词序:“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后半月闻报,赋此。”宋理宗宝祐七年(1258),忽必烈率部进围鄂州,贾似道督师援鄂,不敢接战,私自向忽必烈乞和,答应纳币称臣,事后,贾似道隐匿内幕,谎称大捷。“帝以似道有再造功,诏入朝。夏四月,进贾似道少师,封卫国公”[10]。1267年,蒙古再度南下,至1274年,蒙古军破鄂州,国家已是岌岌可危,贾似道迫于朝野压力到前线督战。他再次求和,遭到拒绝,面对元军进攻,贾似道军不战自溃,匆忙逃窜,写这首词的第二年,元军便攻破了临安。这首词序揭露了贾似道不战而溃的罪行,记录了这样一段令人欷觑的史实,有非常重要的历史资料价值。
另外,大量的赠行、席上赋等题序提到一些人的官职和作词时间,如张元幹《瑞鹧鸪》题“彭德器出示胡邦衡新句次韵”、苏轼《减字木兰花》题“送东武令赵晦之”、辛弃疾《水调歌头》序“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帅隆兴,到官之三月被召,司马监、赵卿、王漕饯别。司马赋水调歌头,席间次韵。时王公明枢密薨,坐客终夕为兴门户之叹,故前章及之”等等,有许多可以补正史之不足,或可与史书互证,对于研究历史人物、职官变迁、地方历史等有着很重要的历史资料价值。(www.xing528.com)
也有一些本来也许会沦落为历史长河中看不见波浪的小人物,也因为题序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如葛长庚《满江红》题“赠豫章尼黄心大师尝为官妓”,让我们了解到宋代歌伎的下落之一种,也知道了黄心大师这个人物,直至近代,施蛰存还写了一部小说《黄心大师》。
3.风俗研究的资料价值
每个时代、每个地区、每个人群,都有一些特殊的风俗习惯和行为特点,如果没有记载,都将随着历史的洪流而湮没,以致有时我们读一些在当时当地理解是毫无困难的文献时充满疑惑。题序往往在不经意间,记录了一些有趣或特别的风俗,使后人可以想象古人的生活,形象地恢复时空坐标中已逝的某点。
如李光《渔家傲》序:“予顷在琼山,见桃李甚盛,但腊月已开尽,三春未尝见桃花,每以为恨。今岁寓昌江,二月三日与客游黎氏园,偶见桃花一枝。羊君荆华折以见赠,恍然如逢故人。归插净瓶中,累日不凋。予既作二小诗,同行皆属和。忽忆吾乡桃花坞之盛,每至花发,乡中人多醵会往游。醉后歌呼,今岂复得,缅怀畴昔,不无感叹,因成长短句,寄商叟、徳矩二友。若悟此空花,即不复以存没介怀也。”记录了自己家乡人春日看花之习俗。
周密《曲游春》序:“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便记录了“习于游”的杭州人游西湖的风俗。
夏元鼎《西江月》序:“予登龙虎山,朝神谒帝,以祈心事。夜梦神人语之曰:四十修真学道,金鱼要换金丹,龟龄鹤算不知年,子其勉之,当遇赤城人矣。后于祝融峰遇圣师,指迷金丹大道,果应存无守有,顷刻而成之妙。乃知十余年间钻冰取火,盲修瞎炼,今一得永得,实在目前。因足前梦,为西江月调以纪其实并简同行林质父。质父见和,意谓有道无丹,当求画前大易,遂与酬唱十首于后。”元鼎字宗禹,自号云峰散人,又号西城真人,屡试不第,弃官入道。这则序就记录了有异于普通人生活的道家生活的一个截面。
还有题序中大量的题壁、题扇、登高、寄赠等语词,也是当时文人习俗的表现。
4.音乐研究的资料价值
题序本身虽然与音乐无关,但作为词这种音乐文学的文体组成部分,却往往记录了一些音乐知识、音乐资料,是研究早已失落的词的唱法、研究中国古代音乐的重要资料,或者见证词这种文学音乐衰落的过程。
如苏轼《如梦令》序:“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云。”由此可知词调来源之一种——自度曲,并非周邦彦姜夔的专利,五代就已经有,改词调名也不自贺铸始,前人亦有。《词苑丛谈》亦有相关记载可以互证:
庄宗尝制小词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盖其自度曲也。《古今词话》又云:后唐庄宗修内苑,掘得断碑,中有三十二字。令乐工入律歌之,名曰《宴桃源》,一名《忆仙姿》。
朱谦之对此评论:“这就是词在音乐上成功的时代了。自此以后,由北宋到南宋,引而伸之,至于一腔数十百字,有所谓‘侧犯’、‘二犯’、‘三犯’、‘四犯’,此前音乐更进化了。”[11]
这方面最值得一提的是姜夔。我们都知道姜夔是唯一为词留下旁谱的宋代词人,朱谦之说:“宋人歌词之谱,只有白石的词谱,算得唯一重要的参考书了。”[12]除了词谱之外,他在词序中还有许多音乐资料。如《霓裳中序第一》序:“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和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湘月》序:“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工、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都为音乐史留下了重要资料。
再如张炎《西子妆慢》序:“吴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妍雅,久欲述之而未能。甲午春,寓罗江,与罗景良野游江上。绿阴芳草,景况离离,因填此解。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体现了宋末时词谱零落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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