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题序的文学价值
除了对词作整体的意义之外,许多题序本身有自己独立的文学价值,这也是题序可以单独吸引读者的魅力之所在。题序的文学价值主要表现在情感动人、造境优美、文辞优美几个方面。
1.情感动人
题序往往作为词的情感引导、情感铺垫而出现。词本体的抒情,因为受着形式格律和习惯的制囿,更注重在一种情感氛围与境界的创造,或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字努力,含有一种不可避免的表演式创作心理,所以往往是有所节制或者语焉不详的。相比较之下,题序因为无所顾忌,很少有词人要专门在它上面追求形式的完美,可长可短,可骈可散,可叙事,可议论,可抒情,反倒经常意外地更能表达作者的真情实感,从而散发出真实动人的情感光辉。
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
此序提到张先的所谓《六客词》是自己作这首词的诱因,张先的那一首《定风波令》也有一个序:
霅溪席上,同会者六人,杨元素侍读,刘孝叔吏部,苏子瞻,李公择二学士,陈令举贤良。
张先的序只是列出了与席六人的姓名,并无什么感叹,是人间的一次普通的欢会,读者感觉到的是人生的欢乐。然而读苏词序则不然,十五年后,人间欢会依然经常发生,然而当年与会的另外五人却已离开人间,坐上已然换了新客。将这两条词序对读,更让人产生人世茫茫的感叹、欢会难久的惆怅。
宣和年间有一位女子幼卿留下一首词《浪淘沙》,其序云:
幼卿少与表兄同研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兄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房,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
词云: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词据我看来,也很一般。但是序中所叙述的故事和情感却令人无限心动。古代女子,凭借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定一生的幸福,中间会有多少故事和遗憾!据序中所讲:自己与表兄少小同学,然而父兄以其未禄终未结摛,婚后与表兄相遇此地,表兄竟然鞭马不顾,于是这女子心生感叹,所以写了这首词。
据《能改斋漫录》记载,这首词是“女子幼卿题词于陕府驿壁”[3],不禁令人遐想无限:在求婚事件中,这位女子当初持何种态度?嫁了丈夫后,可曾得着幸福?与表兄相遇时,难道希望表兄多情如旧?将这样一首词题于驿壁,出于何种心理?其中包含的复杂的感情,真是人类爱情中千古相通的遗憾,想来能够引起无数有相似经历的人的感叹。从它出现至今竟无人以此为题材敷衍出一篇摇情荡志的小说真是令人惊讶。
又如张炎《声声慢》序:
己亥岁,自台回杭。雁旅数月,复起远兴。余冉冉老矣,谁能重写旧游编否?
张炎于宋亡之后,由一介翩翩佳公子忽然坠落成“张孤雁”,一生中四处游旅谋食,至老更流落到街头算命,人生的变故可谓戏剧化,不知为人算命时可能参透自己人生的苦难?这条短序正记述了自己辛苦人生中的典型一瞬:永远在旅途上,不得停歇。然而年华已老,这种辛苦竟永无尽期!寥寥二十八字,道尽了遗民的辛酸。
2.造境优美
为了描述词作写作的背景,或者为了引起词中要抒的感情(情景交融先得铺垫写景),或者只是为了写景,词序借助着轻灵自由的文体,无拘无束的精神,往往创造出优美的意境,甚至有些词人的词序可以视为优美的写景小品文。中国人从来讲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词序虽然不是诗,可是它是为诗(词)造境的,用这句话来夸奖许多词序都是很贴切的。写景造境的词序,大多出于宋词发展的后期,与此期宋词的雅丽特色相一致,词序所造的境界,大多是清丽浪漫、干净典雅的,充分表现了古代文人的审美喜好。
如张元幹《怨王孙》序:
绍兴乙丑春二月既望,李文中置酒溪阁。日暮雨过,尽得云烟变态,如对营丘着色山。座客有歌怨王孙者,请予赋其情抱,叶子谦为作三弄,吹云裂石,旁若无人,永福前此所未见也。老子于此,兴复不浅。(www.xing528.com)
在出现宋末诸位写景咏物的高手词人之前,这真算得上是造境的佳作了。初春天气,日暮雨过,想来一片清明,与友人携酒坐于溪边小阁,看天上云卷云舒,如对一幅幅不断变化的着色山水画作,这时复有友人吹笛唱歌,歌声笛声,穿透清朗的虚空,真是令人陶醉的境界!景色清明而不断变化,又有歌声笛声不使这画境过于静止寂寞,有景有人,有动有静,造出一个令人十分惬意的优美境界。
再如张炎《探春慢》序:
己亥客阖闾,岁晚江空,暖雨夺雪,篝灯顾影,依依可怜。作此曲,寄戚五云。书之,几脱腕也。
寥寥几笔,画出一个风雪交加、寂寞凄寒、孤灯独伴的客子之夜,仿佛贾宝玉冰天雪地中独守城门一般,令人不胜哀叹昔日贵公子今日之流落恓惶。
姜夔词序如《一萼红》序: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芦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着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工笔描绘,画出一个乱山野趣之中清冷幽寒的富有姜夔特色的境界,其他如《扬州慢》序、《湘月》序、《浣溪沙》序,等等,周密的词序如《三犯渡江云》序、《齐天乐》序等,都是写景造境的极美典型。因下文都将有专章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3.文辞优美
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文字的美是有着决定性的吸引力的。不管我们怎样去分析故事的美、情感的美、形式的美,但实际上,对于一部分作者和读者来说,文字本身的美也许更对他们构成致命的吸引。杜甫早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傅雷评论张爱玲就说她:“写作的目的和趣味,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块字的堆砌上。”[4]中国文学史上无数次的反对雕琢文风的运动不正说明了这种对文字美的追求的愿望的反反复复的不可遏止?
宋词题序虽然首先出于一种文体上的实用目的,但是在发展过程中,像一切文体的发展过程一样,不可避免地也会越来越追求文字本身的优美。不过是,宋词题序的文字美还没来得及走进过度发展的误区而被批判时已经随着宋词一起烟消云灭了,所以后期词序从总体来看要比前期的更优美。
宋词的序形式多样,有长有短,有骈有散,有骈散兼具,还有以诗的形式出现的;风格也多样,或率性随意,或精工刻画。但无论怎样的外表,其中总有一些佳作充满了语言本身的美丽。
伏以合欢开宴,奉乐国之宾朋;对景摅怀,待良时之风月。此者偶屈三益,幸逢四并。六幕星稀,万棂风细。天发金精之含蓄,地扬银色之光华。远近万情,若知而莫诘;满虚一色,可揽以堆将。是故无累而玩之者,喜乐之心生;不足而对之者,悲伤之态作。感群动以无意,涵长空而不流。对坐北堂,方入陆生之牖;共离南馆,便登韩子之台。愿歌三五之清辉,誓倒十千之芳酝。
骈序在《全宋词》中虽也有一些,但毕竟不多,而且大多是作为“念语”的致语,或“转踏”的口号这些特别的形式,黄裳多次采用骈序,可知其对骈语、对整齐形式的特殊喜爱。这段文字,对偶工整,读之如歌如乐,嵌以数字、颜色字、典故,灿烂无比,同时表达了月夜欢会的各种感情。这一段文字从其本身来看美丽无比,也许中国文字真的只有骈文方能达到形式的至美境界,引得历代文人竞折腰,不惜因文害意?
题序中大多数是散文序,这些散文序大都流露着自由变化、随兴所至的另外一种气息。如向子諲《水龙吟》序:
甲子季冬丁亥,冒雪与晁叔异、刘子驹兄弟,皆北客,同上雪台,登连辉观。梁使君遣酒,仍与北梨俱醉芗林堂上,相与联句云:西北通无路,东南偶共期,穿林行鸟路,踏雪噍鹅梨。吴大年方病起,不能同此乐。得大年水龙吟词,过之。夜归,月色如画,亦赋一首。
这段文字叙述朋友相得之乐,文字通脱,写景叙事融为一炉,既得散文之摇曳,又嵌进诗歌之工整协律,读来有情美、有诗美、有文美。专做一篇散文来看也是变化多姿、富于情致的美文。
再如张镃《水龙吟》序:
夜梦行修竹林中,有道士颀然而长,风神秀异,自称见独居士。谓余曰:人间虚幻,子能毕辞荣宠,清浄寡欲,当享万寿。惊觉,因赋此词,乙丑冬十二月也。
张镃是名相之后,风雅倜傥,作词讲究音律,即便只是散文体的题序,也写得朗朗上口,音韵和谐。序中写的是梦中遇仙,表达自己高雅情怀,因文字的简净舒缓,读之通体畅泰,一派因踏实富足而典雅祥和的贵族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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