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众方面
1.受众方面的“考据癖”表现为一种强烈的追索本事的欲望
“本事”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中一个很有特色的概念,指的是与文学作品的创作、传播,以及作家生平有关的逸闻趣事。此词最早出于《汉书·艺文志》:“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47]左丘明担忧由于《春秋》叙事简略,弟子们理解传播有误,所以根据本事而作《左传》。由此也可以推断,词本事就是用来记录词人生平及作词时的事实的文字。
词本事在词的发展史上的地位绝对不容忽视。中国最早的词话著作是宋代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专门收录词作本事。这其实是一个强有力的暗示——“本事”是中国传统词话的最原始最重要的形式。历代词话,考索起来,大多都是词本事的汇集。在历代的笔记小说中,这种记录本事之作亦比比皆是。如周密《武林旧事》记载陆游《钗头凤》本事,张端义《贵耳集》记载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本事,都给文学史增添了许多瑰丽的色彩。相似于《本事集》的书后代还有不少,如清代叶申芗的《本事词》,以及清代《词林纪事》、《词苑丛谈》中的“纪事门”、《词苑粹编》“纪事”部分。直至今日,唐圭璋先生还拾遗搜阙,编成《宋词纪事》一书。
在词的接受史上,本事成为词诠释和经典化的一个重要辅助因素,一首词的背后若有一个惹人遐思或令人伤感的故事,往往令读者理解更加深刻,传播也更快更久。时日久远之后,追索本事的意义又被追加了一层:如果能够发现、勘误连当时人都遗佚或误记的本事,对后代人来说精神上是一个多大的满足!所以总有人孜孜以求,远隔数代疑古勘误。如周邦彦《少年游》本事,流传数代,到了近代却被郑文焯、王国维和罗忼烈证据确凿地强烈怀疑起来。
董乃斌《现代小说观念与中国古典小说》中认为,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一种叙事,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叙事可以分为四层:含事、咏事、述事、演事。他说:“追索隐藏于“含事”、“咏事”之作背后的事实,实乃文学生活中的普遍而顽强的需求。”[48]词因为体制短小,又属于抒情文体,所以其中叙事大多是含事、咏事,因此词往往需要有辅助文本方能解索得清楚。索隐钩沉是我们文化血液中的爱好,探索别人的生活和情感本来就是人类深藏于心的欲望。所谓“知人论世”,读了一首好诗好词,受众便急欲知道此情何所由来,此人何等人物。虽然早知道有所谓“忧来无方”,但心底仍执著地相信是某事某物直接触动了作者的情思,于是追本求原,必欲得之而后快,《红楼梦》索隐一派便是在这种心理的驱动下产生的。因而追索隐藏于抒情和议论背后的本事,便成为历代词家最热衷的一项事业。
2.题序是本事最好的载体和受众求奇索隐的欲望的最直接的触发点
题序中的很大一部分后来成为词本事的最初来源。其中有的以题序本身的面目广为流传,如苏轼的《洞仙歌》序:“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这则负载了一个既有香艳色彩又有传奇性质的本事的词序,从一出现就广为流播,人们对它的熟悉程度,甚至也许高于对词作本身的熟悉。(www.xing528.com)
有一些词话和笔记中的本事,是根据题序改写和膨胀起来的。如叶申芗《本事词》收录唐、五代、宋、辽、金、元词人本事204则,其中38则都是根据史料和词序自撰的。如《放翁词·玉蝴蝶》序云:“王中州席上作。”叶申芗便在《本事词》中改写为本事:“放翁在中州席上,赋《玉蝴蝶》云:‘倦客平生行处……’其描写处,曲尽情态,令人诵之如见其声容焉。”[49]
一些记载在笔记、词话或其他文献中的本事,通过题序得到了印证,并有相映成趣之妙。如辛弃疾《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题序为:“书江西造口壁。”罗大经《鹤林玉露》记此词本事:“其题江西造口词云:‘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裕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自此起兴。‘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50]后人两相对照,读来颇多词外之趣。
一些题序还可以相互参证。如《全宋词》收录苏轼《醉落魄·述怀》一首,而黄庭坚亦有《醉落魄》一首并序,黄序云:“旧有醉醒醒醉一曲云:醉醒醒醉。凭君会取皆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入愁肠,便有阳春意。须将席幕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兀兀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此曲亦有佳句,而多斧凿痕,又语高下不甚入律。或传是东坡语,非也。与蜗角虚名、解下痴縧之曲相似,疑是王仲父作……”同时好友的词序也许能给词作归属一个有力的证据,也为后代读者展卷把玩、钩沉索隐提供了很好的素材。
有一些作者在题序中犯了些知识上的错误,颇能够满足后人勘误的乐趣。如苏轼《如梦令》序云:“……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云。”而吴梅《词学通论》考证此词牌有更早出处:“(白居易)《宴桃源》云:‘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51]勘正了苏轼所提供的词牌来源。又如黄庭坚《减字木兰花》序云:“丙子仲秋黔守席上,客有举岑嘉州中秋诗曰:‘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因戏作。”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位讲究“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的大家把杜甫的名作归到岑参名下了。
从题序还可以窥知作者生平行迹。吴梅《词学通论》说:“学者作题,应从石帚、草窗……抚时感事,如与古人晤对。(清真梦窗,词题至简。平生事实,无从讨索,亦词家憾事。)而平生行谊,即可由此考见焉。”[52]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考证词人生平,也往往以词序作为系年纪事的参考。
总之题序往往能以简短的语言,成为欣赏者据以想象和考证的根据,成为他们求奇索隐的欲望的最直接的触发点,成为他们“心知其意,微窥而知”的线索。词作的艺术含量和影响力也因此被无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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