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变革时代题序
这代词人可按社会交往划分为两个群体:以苏轼为领导的苏门词人群和以周邦彦为领袖的大晟词人群。
在苏轼之前突然出现了一首很长的序,即方资《黄鹤引》序:“予生浙东,世业农。总角失所天,稍从里闬儒者游。年十八,婺以充贡。凡八至礼部,始得一青衫。间关二十年,仕不过县令,擢才南阳教授。绍圣改元,实六十五岁矣。秋风忽起,亟告老于有司,适所愿也。谓同志曰:任无补于上下,而退号朝士。婚姻既毕,公私无虞。将买扁舟放浪江湖中,浮家泛宅,誓以此生,非太平之幸民而何。因阅阮田曹所制黄鹤引,爱其词调清高,写为一阕,命稚子歌之,以侑尊焉。”从宋词题序的发展历程来看。此时忽然出现这么长这么成熟的一条序,甚觉突兀,使人疑惑。《全宋词》简介方资:资,婺州人。天圣八年(1030)生。嘉祐八年(1063)进士。由县令擢南阳教授,归老于杭以卒。他只留下这一首词,笔者以为,其中也许有某些错误,比如词人生卒年。或者,我们现在看到的词史真的只是冰山一角,大多当时作品已经亡佚,以致留下的只是破碎的事实?
苏门词人群中喜作善作题序的人很多。《全宋词》到了这一部分,题序明显地多了起来。首先当然是苏轼。苏轼在宋词题序发展史上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他与张先是忘年交,因此他的喜作题序应该与张先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但张先的还大多是短题,可以称为序的不过三首。到了苏轼手中,几乎首首有题序,而且很多是比较长的序,施蛰存《词学名词释义》甚至说词加题序从苏轼始。王易也说启此风者是东坡。关于苏轼的题序,后面将有专章论述,此不赘述。
也许是受苏轼沾溉,也许是审美习惯本就相似,苏门词人群中其他人也大都喜欢写题序,像李之仪、晁补之的题序跟苏轼的都很相像。
毛滂的题序,也走的是苏轼一路。值得一提的是,毛滂作品中出现了到那时为止最长的题序,那就是《蓦山溪》(东堂先晓)序:“东堂,武康县令舍尽心堂也,仆改名东堂。治平中,越人王震所作。自吴兴刺史府与五县令舍,无得与东堂争广丽者。去年仆来,见其突兀出翳荟间,而菌生梁上,鼠走户内,东西两便室,蛛网黏尘,蒙络窗户。守舍者云:前大夫忧民劳苦,眠饭于簿书狱讼间。是堂也,盖无有大夫履声,姑以为田廪耳。又县圃有屋二十余间,倾挠于蒿艾中,鸱啸其上,狐吟其下,磨镰淬斧,以十夫日往夷之,才可入。欲以居人,则有覆压之患。取以为薪,则又可怜。试择其蝼蚁之余,加以斧斤,乃能为亭二,为庵、为斋、为楼各一,虽卑隘仅可容膝,然清泉修竹,便有远韵。又伐恶木十许根,而好山不约自至矣。乃以生远名楼、画舫名斋、潜玉名庵、寒秀、阳春名亭、花名坞、蝶名径。而叠石为渔矶,编竹为鹤巢,皆在北池上。独阳春西窗得山最多,又有酴醿一架。仆顷少时喜笔砚浅事,徒能诵古人纸上语,未尝与天下史师游,以故邑人甚愚其令,不以寄枉直。虽有疾苦,曾不以告也。庭院萧然,鸟雀相呼,仆乃得饱食晏眠,无所用心于东堂之上。戏作长短句一首,托其声于蓦山溪云。”这似乎与苏轼《江神子》、《哨遍》、《醉翁操》题序精神相通,形式相仿,但是写得更长。
虽然在文坛地位极高,但苏轼并非文坛霸主,强逼门下一味学习自己,而是持着百花齐放、相互欣赏的态度,因此苏门词人在创作上大都很有个性。这从题序中便可略窥一二。
最值一提的是黄庭坚。他的词很多都有题序,长序比较多。黄庭坚存词188首,其中93首有题序,是北宋留存题序数量仅次于苏轼的词人。他的序与他的诗词一样,很有特点,略述如下:
1.很有江西诗派的考证态度和点铁成金的作风
他常常引用别人或者自己的旧作来引起当下的作品。如《菩萨蛮》序:“王荆公新筑草堂于半山,引入功德随作小港,其上垒石作桥,为集句云:‘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戏效荆公作。”又如《渔家傲》序:“余尝戏作诗云:‘大葫芦挈小葫芦,恼乱檀那得便沽。每到夜深人静后,小葫芦入大葫芦。’又云:‘大葫芦干枯,小葫芦行沽。一住金仙宅,一住黄公垆。有此通大道。无此令人老。不问恶与好,两葫芦俱倒。’或请以此意倚声律作词,使人歌之,为作渔家傲。”《减字木兰花》序:“丙子仲秋黔首席上,客有举岑嘉州中秋诗曰:‘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因戏作。”《鹧鸪天》序:“表弟李如篪云:‘玄真子渔父语,以鹧鸪天歌之,极入律,但少数句耳。’因以玄真子遗事足之。宪宗时,画玄真子像,访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歌诗上之。玄真之兄松龄,惧玄真放浪而不返也,和答其渔父云:‘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桂已胜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此余续成之意也。”又如《河传》序:“有士大夫家歌秦少游‘瘦杀人,天不管’之曲。以好字易瘦字,戏为之作。”
这些词序很典型地体现了黄庭坚“诗词高胜要从读书中来”的主张、“点铁成金”的创作方法和热衷考证的学术风格。
2.“追和”一词首次出现
“追和”是宋词中一种很重要的创作方法,也是宋词经典化的一条重要途径,在宋词及后代词作中经常运用,这个词初次出现就是在黄庭坚的《千秋岁》序中:“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滕州光华亭上。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道过衡阳。览其遗墨,始追和其千秋岁词。”(www.xing528.com)
3.出现了许多“戏作”
如《满庭芳》题:“雪中戏呈友人”、前举《减字木兰花》序、《清平乐》序:“与诸君小酌,烛下见花,戏作一首”、《殢人娇》题:“约归期偶参差戏作寄内”、《青玉案》题:“竹间戏作”、《青玉案》题:“戏赠醉妓”、《醉落魄》序:“旧有醉醒醒醉一曲云:‘醉醒醒醉。凭君会取些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入愁肠,便有阳春意。须将席幕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兀兀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此曲亦有佳句,而多斧凿痕,又语高下不甚入律。或传是东坡语,非也。与‘蜗角虚名’、‘解下痴绦’之曲相似,疑是王仲父作。因戏作四篇呈吴元祥、黄中行,似能厌道二公意中事。”等等,达到13条之多。这种“戏作”之题,苏轼词中和后来的辛弃疾词中也有很多,但这几个人“戏”的心态是很不一样的,值得进一步考察。
苏门词人中另外一个重要的人物是秦观。虽然他是苏门很受待见的一位,但他在题序上的做法与风格与苏轼却很不相同,倒是与柳永相似。他并无长序,只有少量的题,而且这题也像柳永的,都是些“春情”、“秋闺”、“姝丽”、“题二乔观书图”之类。这样的题序似乎也证明了那个有名的故事:“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学柳七作词耶?’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8]
贺铸是苏门又一个以另外一种方式独辟蹊径的词人,他并不用题序去补足原词的意思,而是改词调名以迎合词意,其词中只有《琴调相思引》题:“送范殿监赴黄冈”,《定情曲》题“春愁”算是我们习见的题序,其他写在调名后面的文字都只是注明这首词词牌原来的叫法,如《东吴乐》题“尉迟杯”,《台城游》题“水调歌头”,《潇湘雨》题“满庭芳”,《念离群》题“沁园春”,《横塘路》题“青玉案”等等。这反映了当时词人面对词调名与词作内容分裂的现实的多方探索。
从形式上来看,这些人表现各不相同,但这些不同体现了同样的追求:创新。这些苏门词人,面对着词调与词的内容分离的现实,出于抒情个性化的需要,出于对叙事性的追求,采用了不同的方法。一类是苏轼、李之仪、晁补之,通过为词加上题序,说明写作的缘由背景,主要是何时何地因何人何事而写,只是因个人情感浓度、审美与表达能力的高下差异而稍有不同;一类是秦观、赵令畤、晁补之,他们都曾经作组词,有一个总的,或者总的之下每首还有一个分的序,晁补之有《调笑》一组,秦观有《忆秦娥》一组、《调笑令》十首并诗一组,赵令畤有著名的隐括元稹《莺莺传》的《蝶恋花·商调十二首》,毛滂也有《调笑》一组;另外就是贺铸,改掉原来的词牌名来使之切合己词。
晏幾道是这时最为特立独行的一个词人。王兆鹏将他划归苏门词人群,因为他与黄庭坚有交往,但我想这是他本人所不愿意的。他的为人与创作,都独立于此时政坛词坛之外,很著名的传说是苏轼因黄庭坚想见他,结果他拒绝说:“今政事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9]他在这个慢词长调已经普及的词坛上,继续固守着小令的地盘;他留下来的词中,没有一首有题序的。
相比之下,大晟词人根本就对题序不感兴趣,虽然他们的创作比苏门词人还要晚一些,却没有接受这方面影响。周邦彦《清真集》与柳永的《乐章集》一样,是按照宫调编排的,这可以表明他音乐家的本色。他的词中除了一首《西平乐》有序“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之外,就只有几首“秋思”、“离恨”这样令人怀疑定非作者原作的题。晁冲之、曹组、田为、徐伸、江汉也都相似。
只有万俟咏几首词题着“都门池苑应制”、“送春”、“别情”等,特别有一首序《凤凰枝令》:“景龙门,古酸枣门也。自在掖门之东为夹城南北道,北抵景龙门。自腊月十五日放灯,纵都人夜游。妇女游者,珠帘下邀住,饮以金瓯酒。有妇人饮酒毕,辄怀金瓯。左右呼之,妇人曰:妾之夫性严,今带酒容,何以自明?怀此金瓯为证耳。隔帘闻笑声曰:与之。”很有传奇性,倒像是苏轼门徒了。
此期词坛两派对题序的态度与他们的身份和创作态度有关。苏门词人基本上都是文学家,而且大多是元祐党争中的受害者,他们需要用词来抒情表意,因此要求词的个人化,需要贴上个人标签,所以选择了题序这种方式。他们写词的时候,是从词的文学性角度出发的。而大晟词人供职大晟府这个音乐机构,本质上是音乐家,他们的使命就是润色鸿业,词多应制,用不着表达个人情怀,而且即便有旧调所不能表达的意思,他们就会创制新调,他们更关心改进词本身。他们写词,是从词的音乐性角度出发的。这正像第一期的柳永和张先,两人都喜欢求新,但柳永醉心于改进词的形式,创制新调,推广慢词,张先则给它加上了题序。所以,通过题序也能够反映一个词作家的本质——是音乐家还是文学家?他的词学观点——他把词看成一种歌唱方式还是一种文学形式?
这时期另一值得注意的是骈序得到发展,主要表现在黄裳。黄裳《渔家傲(咏月)》序:“通一月而泛咏,已侑金卮;辨四时而各言,未劳檀板。晦朔乃取于盈阙,寒暑盖资其往来。群动息而忙者闲,观光台上;众景生而悲者笑,窥影杯中。饮阑梦觉,则斜月得其情;望重意新,则初月致其事。是宜擅有六义,离为七章,尽入歌声,共资一笑。”下面是7首关于月的词。《蝶恋花·月词》序:“伏以合欢开宴,奉乐国之宾朋;对景摅怀,待良时之风月。此者偶屈三益,幸逢四并。六幕星稀,万棂风细。天发金精之含蓄,地扬银色之光华。远近万情,若知而莫诘;满虚一色,可揽以□将。是故无累而玩之者,喜乐之心生;不足而对之者,悲伤之态作。感群动以无意,涵长空而不流。对坐北堂,方入陆生之牖;共离南馆,便登韩子之台。顾歌三五之清辉,誓倒十千之芳酝。”《蝶恋花·劝酒致语》序:“适来已陈十二短章,辄歌三五盛景。累累清韵,尚渐梁上之飞尘;抑抑佳宾,须作乡中之醉客。同乐当勤于今夕,相从或系于他年。更赋幽情,再声佳咏。”骈序在他题序中出现这样多,也许只是与他个人爱好兴趣有关,但不管怎样,在题序发展史上,都是值得重提的一笔。
宗教题材也进入了题序中。这时期有个和尚惠洪有两首词有题:《浣溪沙·送因觉先》和《浣溪沙·妙高墨梅》,这是从题序中看得出的最早的宋代僧词。又有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有词多首有题序,其题序如《沁园春·降魔立治》、《满庭芳·用于真人韵和元真》、《忆桃源·蔡师元款予及神翁侍宸,师元发问予如何是修炼之术,予走笔成小词以答之》这样有道教特色的题序,更有《点绛唇·祐陵问:所带葫芦如何不开口,对御作》、《春从天上来·鹤鸣奉旨》是对御之作,表现了赵宋王朝对道教的崇尚。还有一首《望江南·次元规西源好韵并序》:“某喜西源壁立峻峙,无一俗状。疏松密竹,四通九达,青玉交辉。天作高山,地灵若此。常相谓曰:身处真人之墟,而不知也。登戏珠峰,以见虎蹲龙蹑,远壁遥岑,皆在其下。考室在靖,建名榜之,水中花、圃中蔬,山光竹翠,白屋逾静,得其居矣。昔之思归,见十二篇之曲。同声相应,故和之。”其“次元规西源好韵并序”这种说法在诗中很常见,词中则是首次出现。
变革时代后期的一些词人沿袭了苏轼的做法,词中好用题序,如谢克家、廖刚、谢薖、葛胜仲等,可见在苏门词人的影响下,题序此时已成为许多词作者并不陌生的手段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