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这个概念,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在一些文学家和时事评论家们的作品与文章中零星地出现了,但是,作为一种被学术界通用的概念,还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学领域里才最后得到公认的。今天,它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概念,一个世界历史中的关键性概念,因为它表达和描述了一场巨大的有关经济、社会、文化、政治变动的一次性进程,一场无与伦比的、具有横扫世界之规模的、也是不断加速发展的进程。所谓“一次性”,就是指自它启动以来就具有的那种滚滚向前的不可阻挡性。
人类现代化进程最先的起点,无疑可以追溯到欧洲文艺复兴直至宗教改革时代,但它所带来的更为显著的物质化进程,至今也不过200多年的时间。这个物质化的进程,尽管首先发生于欧洲—大西洋领域,但自从18世纪晚期发生工业革命和民主革命这两场革命以来,便开始加速度地席卷整个欧洲,继而是整个世界。过去世界历史发展中的诸如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理性化、世俗化、民主化等等概念,实际上都不过是人们试图用来自某一领域的概念来表达、描绘同一个历史进程罢了。然而,这个综合性的、相互关联和彼此依赖的、也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世界历史进程,已经越来越难甚至不再可能仅仅只用来自经济、技术、宗教、思想、文化史中的或是政治领域中的单独的概念来包含和概括了,因此,人们宁可选择“现代化”这个更无色彩的,然而却是更为普遍、一般和广泛的概念来对它进行表达和描述了。而且,当人们一旦选择了这个概念的时候,显然也是能够更好地描述人类社会的变化进程的。
“现代化”这个概念,一般来说,也往往是指在科学技术进步的推动下,在以工业化为先导和前提的基础上,发生在社会各个不同层面上的历史变迁过程。它既标志着生产力水平的大幅度提高,经济的迅速发展,物质财富的巨增,也伴随着生产方式的变革,社会结构的重新组合,价值观念的更新。但这种变迁也是首先反映在国家体制的变化上,反映在政治、社会、文化体系中个人的角色和作用的变化上的。
对于这个已经席卷全球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这个任何民族已经、正在、将要经历的历史命运,人们总是要去为它的一系列特征来一次完整的、也是系列式的取名的,其目的就是要将现代化社会与传统社会的每种比较加以澄清。在这方面,世界各国的学者近年来也的确从理论上作了不少工作。归纳起来,与传统社会相比较,现代化社会主要表现为有以下这些特点:
统计学上呈现出来的人口革命化,它是医学革命化与婚姻制度革命化的一种混合结果,首先反映为死亡率的下降,继而又反映为出生率的下降,与之并行的则是传统大家庭的瓦解和灵活的现代小家庭的发展。
工业革命带来的取代原始手工劳动的机械化,经济生活的全面商品化,劳动分工中日益复杂的协作化。
农业面积日益减少,乡村社会日益都市化,普遍的工业化与今天的第三产业化。
财产的动产化与资产化,以及随之带来的持续性社会财富增长,不断的技术革新化,大众收入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
国家由君主一人统治的人治组织变成一种机构化组织,并配以严格的法律制度和高效能的官僚制度,同时日益扩展它福利国家化的社会活动功能。
臣民变成公民,公民则通过兵役——纳税——受教育这三大义务而与国家直接联系起来。
不再根据遗产、世袭特权和财产原则,而是根据成就、效率原则来招募社会精英和骨干,它清楚地反映在世袭庄园的瓦解之中,反映在现代经理阶层的出现之中。
政治权利上的平等化,更多的人口被吸收到政治活动之中,同时还有在政治运行中的意见表决化和立法程序化,并用民主制取代君主制。
由地方团体性的“集体”向社会的过渡,由分散、狭窄,预先规定的、直接的、私人性的组织和联系向普遍的、自我选择的、抽象的、客观的非私人性组织和联系的过渡,从非专门化向专门化的过渡,从静态体系向动态体系的过渡,从纯一性向非纯一性的过渡,从简单化向复杂化的过渡。
与那种地方分裂化的统一单位相反,出现的是民族国家的统一化,甚至是更大区域空间中的趋同化。(www.xing528.com)
个人生活的传统导向转变为内或外的导向,众多的自我选择和自相矛盾的角色取代了较少选择的或是传统规定性的角色。
理智取代感情,不确定性取代确定性,灵活性取代固定性,这种灵活性是三维空间性的,它不仅涉及到人口在地域空间上的流动性,而且也涉及到在社会地位上的上升与下降。同时,对能动性变化的信仰越来越多地超越了对静止和稳定的信仰。
生活环境的多元化,个性主义的生活塑造;价值观念的转变,它表现为对个性、工作成就、效率、消费、进步和创造能力的追求与赞扬;与此同时,还有唯理智论,相对主义,还有异化以及工业污染的形成,以及对它们进行克服的努力。
当然,仅仅这样来理解现代化还是远远不够的。在此首先要指出以下几点:
第一,这个现代化特点的密集体还缺乏一种真正能得到证实的内在联系,缺乏对它们相互关系的一种理性上的澄清,因此对于具体问题来讲,仍然是很难运用的。仅仅凭此,人们是找不到传统与现代化之间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变化的答案的。
第二,如果用一种特定的标准来作为现代化社会的理想标尺,那么这种标准显然会陷于解释上的困境。这是因为,不仅这种做法本身有违现代性的原则,而且本身就不是现代性的,因而也是具有强烈的自我否定因素的。例如,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不少人拿美国社会作为完全意义上的现代化发展标尺,便立即遭到了首先是来自美国的更多学者的批评。人们不仅指出了美国社会种种的非现代化现象,而且还特别指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自从19世纪以来,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以及连同中国在内的广泛的第三世界国家中的现代化发展进程,便全部成为例外了,那么倒过来,美国倒成为了真正的例外了,因而也就不具有任何标尺上的意义了。”〔1〕
第三,仅用这种传统社会与现代化社会的两分法,显然不能说明,也难以解释当历史上的真实性是由过渡性和混合性的重叠所组成的时候,各个社会各不相同的现代化发展进程。而且就是传统的世界,实际上也并不是简单静止的;现代化的世界,也并不是简单动态性的。在过去的200年历史中,传统与现代化,这两者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都不是简单分离和简单对立的,可以说,到处都有某种程度的重叠性,到处都有一种不平衡的平衡,尽管重叠点与平衡点总是在不断向前移动的。
第四,翻开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都会发现: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人们都是带着这个社会的传统影响因素去开始他们的现代化进程的。也就是说,现代化不仅不可能与传统毫无关联,而且现代化的起点也恰恰正是传统。固然从理论上讲,作为一种发展结果,现代化总是以传统为代价,但是,从实践上讲,并非所有的传统都不能为现代化进程服务。在历史中,人们总能看到:相当多的传统,在通过现代化改造之后,恰恰能够在某个具体的时间段上,从某些方面和某种程度上,促进这个社会的现代化发展。正因为如此,历史总是不断地选择那些凡是能为现代化进程服务的传统,并根据发展的需要来使这些传统得到某种程度的保留,也是根据这种发展的需要抛弃那些已经过时的、并正在阻止现代化进程的传统的。
第五,人们还必须注意到,一种处于相对稳定状态之中的现代化因素,也同样能体现为一种新形成的“传统”。这种新的、具有现代性的“传统”,不仅本身与传统有关,而且与那些还能够促进现代化发展的、因而也得到了某种程度保留的老的传统一起,恰恰是作为更为古老的传统社会与更加现代化社会之间的一种中介物来出现的。在这两种性质不大相同的传统与“传统”的混合与重叠中,其重叠点与混合点同样也是不断向前移动的。至少人们可以说,在今天的世界里,还没有任何一个现代化社会,是真正的、完全彻底的不带任何传统痕迹的。因此,人们也有理由说,正是不同国家和社会中不同传统因素与现代化因素的不同程度的重叠性,才导致了不同的社会发展模式和道路。
第六,不同的社会发展模式和道路之间本身有着一种密切相联的互动关系。每个社会内部的现代化发展进程都是受它外部世界环境的影响的,但是,早起的现代化国家面临的外部局势与条件不同于、甚至是完全不同于后起国家所面临的外部局势与条件,这就导致了不同发展阶段上的各种发展模式与道路的同时性。这种同时性以及这些模式与道路之间的彼此碰撞,本身就极大地影响了不同发展阶段上的不同模式和道路对各自社会内部传统的取舍和改造,也影响了它们各自社会内部传统因素与现代化因素的混合与重叠,在特别的情况下,甚至能给某些社会发展模式和道路内部发展的某一阶段带来猛然的加速、断裂、聚变和更新,尽管对所有的社会来说,渐进、平稳、有连续性的发展总是值得想往的。
虽然有以上几点,人们还是能够使用“现代化”这个概念和标准的,因为它涉及到现代化社会最起码的发展指标,这些指标也有助于我们更为精确地去涉及和阐明现实,因为现代化社会与传统社会的区别毕竟是明显的。如果我们用不同的前提、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模式、不同的道路来对各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加以区别,仍然可以避免这种传统与现代化两分法的缺陷,而且当我们对各个民族、各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进行历史上的比较,并归纳它们之间的遭遇、合作、挑战、应战、冲突、碰撞所产生出来的联系时,它们所表现出来的也恰恰正是一部世界不断走向更加现代化的完整历史。
在本书中,我的研究对象是德意志,它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是因为它由一个分裂、落后的农业社会发展成今天这样一个统一、高度发达的工业现代化社会,经历过漫长而曲折多变的现代化历程。世界上或许没有任何一个其他民族的发展,曾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大起大落,而它的每一次起落又都极大地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因此,开展对这个社会的现代化发展模式及其进程的研究,对于我们理解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以及整个人类现代化的整体性进程,无疑具有重大意义。
注 释
〔1〕托马斯·里佩代尔:《对德意志历史的反思》,慕尼黑1986年版,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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