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都的今天:村庄的权威和村民信心的重建
从六都建村到今天,历经了千余年的发展,六都的现状究竟怎样呢?宗族是否依然还像过去那样,无所不在地控制着六都村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又是如何来看待六都现在的修谱与修志的现象呢?六都村的权威究竟来自于何人?
(一)六都:并不乐观的现状
两次六都调查给我最直观的印象是六都已经变了,村庄里夹杂在古建筑中间,建造了许多与古建筑极不和谐的新房子。在已经保存下来的3座牌坊中,一座已经塌去左肩(即建于明代的程昌大宪伯坊),另一座在一户人家的院内(即举人程文的桂林坊)。村头的古桂树、和溪桥都还保存着原样,曾经威严了数百年的程氏宗族的祠堂——承恩堂,尽管经过村民的集资维修,但因捐资杯水车薪,祠堂难以得到彻底修缮,整个祠堂从外表和内里看依然陈旧不堪。从和村民的言谈以及表面的印象中,我们明显感到六都衰落了(纵的比较还是发展的,只是横的比较即与祁门或周边地区比较方显落后)。仁山公20世裔孙、原黄山市文联退休作家、六都人程B,在为新修的《祁门善和仁山门宗谱》所写的《序言》中,深情地回忆了六都的过去和现状,他写道:
有一段时间,人们将古文物视为邪门左道,恣意加以破坏,承恩堂所有匾额全部被毁,南宋古寺报慈庵被夷为平地,文革中村口5座明代石牌坊被拆毁。1991年8月中旬,我因事返乡,见文物被毁惨象,心存悲愤,曾打油曰:少小离家老始还,村前犹忆报慈庵。宋时古寺今夷尽,斜阳惨淡照荒山。堂号承恩难再提,巨梁漏烂倒塌危。大厅杂物垃圾满,门前石狮嘴啃泥。久久离家四十年,今朝休退始还乡。来龙无树桃花尽,村容无复旧时妆。1993年2月21日,我在《黄山日报》上刊出了散文《美丽的六都》。文中寄托了我对美丽的故乡一片眷恋之情。我将报纸寄给合肥族人程茶秧,她看了后来信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可惜这都是旧时六都村的景物,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读信后,不仅嗒然若失。是呀,文章写得再好,只不过是纸上空谈,来龙山的树林呢,桃花塍上的桃树呢,茅田降上的大栗树呢,前山上的古寺报慈庵呢,村口的石牌坊呢,承恩堂的众多匾额呢,都到哪儿去了?树可再种,花可再栽,牌坊、古寺、匾额被毁,却只能在历史上留下遗憾,无法再弥补了。而位于村中心的承恩堂又在摇摇欲坠,每念及此,喟然者久之。[10]
程B先生的遗憾,事实上反映了六都旅外人士对家乡深深的眷恋之情。这就是六都古村的客观现状。我最近一次去六都,仍然碰到了一桩揪心事,那就是古房子还在不停地拆除,村前的小河和溪里,漂着村民们倾倒的各种垃圾,大宪伯坊断了的左肩随时都有倒圮的危险。
不仅如此,六都以前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树木也被相继砍光,新栽的树木尚未成林,满山的茶叶由于前几年茶叶市场的低迷,也卖不到好价钱。少得可怜的耕地所产的粮食很难实现自给,村民虽然总体上比改革开放前富裕了许多,但村中的贫困者也不在少数。人心不再整齐划一,以前宗族为中心的凝聚力很难再看到了。
1998年,按照民主的程序,六都村进行了村委会的换届选举,时年34岁的程X被村民们选举为村长,村支书由年龄稍大一点的程Y担任。于是,六都一千多口村民把六都振兴的希望全部寄托于新一届的村委会身上。
然而,几年过去了,六都村的经济并未有太大的起色,原来村集体所有的木材加工厂因木材资源的枯竭,已经名存实亡。原先的烟酒杂货代销店也承包给一位年老的长者负责经营,村集体经济在六都已成一片空白。我们在六都所进行的问卷调查中,在收回的10份问卷中(填写问卷的有村中辈分最高的3位老人,有善和小学的女教师,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有旅外的政府官员,有退休回家修养的县乡干部,有普普通通的农民和代销店承包者,有村支书和新老村长等,具有一定代表性。)大家一致回答家庭收入和生活水平比改革开放前提高了,但在回答对六都发展有无信心的问题时,只有5人作了书面回答,其余都没有在问卷上填写,口头回答也多是“讲不清”。这5份问卷中除了两位辈分最高的长者外,还有两位分别是老村长和现任支书,另一位是该县历口镇粮站的退休职工。5份问卷中,只有老村长明确写下了“我对六都村发展有信心,今后要改变六都面目”,其余4份都提到了要加强团结的问题,而对是否有信心,则采取了含糊其辞的态度而未予具体回答,更有一份答卷明确提出了“本村干部,最好要招标竞选,不能由上级指定人员”的村治实质性问题。
看来,六都的现状实在不容乐观。
(二)从倡修祠堂到倡续村志、家谱,来自村庄的权威是谁(www.xing528.com)
六都不仅经济落后,而且思想观念也缺乏开拓精神,人们自私自利,不顾他人,贫富悬殊不断加大,离心力远远大于向心力。六都亟须有人出面,撑起人们的精神支柱,凝聚已经涣散的人心,转变缺乏进取的观念。当然,最初人们寄希望于村干部,然而,他们却失望了(究竟为何失望,我们将在后面进行简单分析)。于是,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村外,在外地工作而又拥有地位和身份的六都精英们,此时开始全面地介入。不过,他们绝不是干涉村委会事务或凌驾于村支部之上,而是借助他们,从弘扬六都传统出发,进而在精神观念上使六都人重新凝聚起来。
具体而言,六都的精英主要来自村外即在外地工作的有地位和身份、同时又时时关注村庄发展的六都人。显然,一直关心六都未来发展的祁门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程A和黄山市文联的资深作家程B,便成为这些精英中的代表。不过,由于程B年事已高,他除了道义上呼吁和行动上支持以外,具体工作主要由程A负责。他们所做的工作,首先从倡议捐款修缮程氏宗祠承恩堂开始。
承恩堂是六都程氏宗族仁山门的支祠,是六都村和仁山门程氏宗族的象征。它原为仁山门程氏宗族之祖程弥寿的旧居,始建于明初。成化二十一年(1485),达官贵客来访,一致建议拆旧建新。不久即进行翻新,但至弘治六年(1493)时,不幸毁于火灾。次年,曾任河南布政使的程泰后人,对已更名为祠堂的旧居进行了大规模的营建,创建前厅、后楼、门庑、坊牌,上下四旁封以砖瓦,极其精致宏伟。据父老相传,该祠原名“永安堂”,隆庆年间,由皇帝赐书“承恩”牌匾,遂改称“承恩堂”。该祠居一村之中,背倚窦山,面朝和溪,占地1000余平方米。其建筑栋宇宏丽,瓮墁周密,大门六柱五间,前后三进,石柱雕梁,正中悬挂“五桂名家”匾额。祠前广场,卵石铺地,照壁矗立,形成护垣。沿阶石上,两侧石拦拱列,一对石狮和旗石础对峙,气势巍峨,门内上方,悬挂有“为国干臣”匾额。入门后,东西廊庑有元、亨、利、贞谷仓4座,用以贮藏族田之谷。穿过天井为祭祀正厅,20根直径60厘米的梭形圆柱和大小20根月梁构成的屋架,高大轩昂,气势恢弘。大厅正中上方悬挂“承恩”之匾,下挂“开国枢臣”横匾,东西两壁挂满赞颂程氏历代功臣牌匾。两侧厢房,分别是管祠人卧室和存放祭器之地。后进为享堂,供设祖宗牌位,四壁悬挂“冰操玉洁”、“贞洁可风”等赞誉程氏贞洁烈妇的匾额。楼上存放戏班行头和傩戏面具等物。新中国建立后,祠堂匾额或丢或毁,屋架多处朽烂坍塌,虽曾多次小修小补(其中1967年作为群益生产队仓库时,还曾修缮过一次,二进屋梁上“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墨书至今仍清晰可辨),但都未能重现承恩堂当初的规模。
转眼间数十年过去了,历经风雨侵蚀,承恩堂摇摇欲坠,房顶多处漏雨,梁木腐朽不堪。1998年10月,在程A、程B等六都旅外精英的促成下,以六都村委会的名义,向海内外六都程氏族人发出了捐款修缮承恩堂的倡议。令发起人意想不到的是,短短3个月之内,村委会即收到了来自包括台湾程氏后裔在内的各方人士捐款7269元,其中居住在六都的汪、万、许、张、方、叶等姓也慷慨解囊,积极资助祠堂修缮,祁门县文化局还以修缮文物的名义,捐助了300元现金,并将承恩堂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修缮祠堂的举动,大大激发了六都村民的积极性,也极大地增强了六都的凝聚力。旅外六都人士和村委会从中看到了六都的希望,于是,一项更大规模的行动逐渐由酝酿浮出水面,那就是续修已经中断了近百年的《六都村志》和《善和仁山门程氏宗谱》。1999年元月30日,程A与程B一同返回六都,与村委会主任程X、长辈程Z商议续修宗谱事宜,得到他们的积极响应和支持。次日,召开村民组长会议,对修谱的资料收集和经费筹措做出具体安排。2月5日,由程A、程B联合长辈程Z、村长程X,向全体六都仁山门程氏宗族成员发出《继承祖辈优良传统,续修善和程氏宗谱倡议书》(全文内容见本章《附录》,以下简称《倡议书》。)和统一的表格,号召族人大力支持,认真填写。
几经周折后,2000年10月和12月,以新式体例编纂的《祁门善和程氏仁山门宗谱》和《六都村志》,终于全部编纂完毕,并迅即付梓。其中,《六都村志》因系响应黄山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关于开展编纂名村名镇(乡)志的通知》精神,且体例文字规范完美,因而得到了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的支持,以《徽学研究内部资料丛刊》的名义,予以资助出版。黄山市人民政府副市长程D还专门为该志写序,称“《六都村志》详于今而不略于古,把新编村志同徽学研究结合在一起,把一个宗族制度严密、封建文化发达的古村落转变成一个现代乡村的经历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学术研究所不容易做到的”,他大力称赞此举“是一项重要的文化工程,也是‘打黄山牌、做徽文章’的一项重要举措”。[11]而对于修谱的意义,《倡议书》则指出:
诚然,旧式宗谱中有许多糟粕,但是,其中所记述的家乡的佳山胜水、文化景观,能激起人们思乡、恋乡、爱乡情结和对家乡的自豪感;谱中所载的祖辈们万难不屈、艰苦创业的经历,清正廉洁、报效祖国的高风亮节,尊长敬师、睦邻和亲、勤劳节俭、自强不息的崇高美德,对于贬斥当今泛滥一时的“数典忘祖”的崇洋媚外思想和见利忘义、贪图享受的人生观,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今天,我们以社会主义的新思想、新道德、新观念去续编新宗谱,可以弃其糟粕,扬其精华,把宗谱编成进行爱国爱乡教育的乡土教材,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服务。[12]
的确,与旧式宗谱不同的是,这部善和《程氏宗谱》首先摒弃了旧谱女性不入谱的限制,提倡男女平等,女性悉数入谱。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在村委会、村支部很难有效带领村民致富的情况下,村民发展经济的内聚力日益松弛。他们寄希望于外力,希望旅外有头面的村人能够公正处事,通过某种途径最好是直接能带领村民走向致富之路,这是六都村民的期盼,也是旧式宗族制瓦解后徽州其他地区村民的期盼。因此,我们把六都的倡修祠堂、纂修村志家谱行为,当作是一次六都村民重建信心的尝试,应当说,这一尝试是成功的。这种重建并不以恢复宗族活动、重塑族长地位和权威为目的和手段。在村志和宗谱修撰的过程中和完成以后,我们自始至终未见到宗族有什么族长活动。也就是说,整个活动中,传统意义上的宗族的影响几乎为零。修祠、修志和编谱更多体现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感。当我们在问卷调查和实地走访中一再提及六都在处理村务中宗族是否发挥作用时,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回答说“否”。显然,程氏宗族垄断六都村务的制度,在经历了千余年的社会变迁之后,彻底完成了转型,真正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所留下的空白,村干部一时还难以弥补,尤其是在村干部辈分不高而又由上面指定的候选人中推举(这种由上级政府指定村长候选人的做法,显然是违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宗旨的)背景下,这就使得虽经民主选举,但村长的威信和权威并不被村民们所认同。村民在回答我们在调查表中所列的“您认为六都最有威望的人是谁”这一问题时,10份答卷竟无一人选择村长,这一结果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其中4份选择支书,4份选择在外地工作的有地位的村人,2份选择年龄最长的老人)。由此,我们自然而然地在思考中国广大农村贯彻执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将自己满意的村长选举了出来,并组成强有力的村委会领导班子,为广大村民致富奔小康服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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