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技与道
对技术问题的讨论是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很具现实感的问题。在介绍他这方面思想之前,我们有必要在此略述他前后期思想之间的联系。
他在1947年公开承认自己的思想发生了转折。此后,有人据此而提出了海德格尔Ⅰ和海德格尔Ⅱ的说法。对此,海德格尔本人借为W.理查逊《从现象学到思想》一书作序的机会作了说明。他大致上表明,他不能同意把自己前后期思想割裂为两个部分,而应说,后期的思想已经预示在前期思想中,是前期思想的自然展开。他举出《是与时》一书原来的计划,先是从生存状态的分析追溯到“是”的时间性质,这就是《是与时》一书已发表的内容;然后,应当根据“是”的时间性,描述“是”本身的展开,后期思想整个就是这一思路的展开。
海德格尔本人的说明表明,他前后期的思想有一个视角上的变化。前期是就着本是,即人自身的“是”的过程探寻“是”的意义。这条道路我们称之为向内的道路,其结果是把人看了个透明。它打破了从种种社会地位、身份去看待人的看法,也不从抽象的理性等概念方面去看人的本质,因为在那种看法里,人只是一个现成的所是。然而,就人之为人来说,他始终是“能是”的可能性。有了这种“能是”,人才是其所是。明乎此,人应当积极地展示自己的“能是”。“能是”也总是在世中的“是”,展开出自己的“是”的可能性也就是去追溯“是”的天命。这个过程是“应世”的过程,我们称之为向外的道路。所以,可以这样说,全部海德格尔哲学所谋的是,对内要求得湛然澄明,对外要能够应接万机。
依海德格尔的看法,应接万机中最重要的是要在其中追寻天道。一般来说,人类的各种活动就是天道的展现,但是天道在显现的同时,还有隐失的一面。这大抵是因为人的意志、愿望强调得太过分的缘故。正因为如此,天道是需要人去追寻的。海德格尔关于技术问题的论述就贯彻着这样的思想。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社会是技术占统治的社会。技术是天道的一种展现,在技术活动中,一些是者得以显现出来。所以,技术从本质上说是在“是”的天命中的和在“是”的真理中的。但是这个真理正在被遗忘、被遮蔽。(38)
海德格尔首先肯定技术活动是一种展现的途径,因为通过这样的活动,涌现出许多新的东西。但是现代技术是一种特殊的展现途径:“它施于自然以过分的要求,即让他提供出可以抽取和储存的能量之类的东西的做法。”(39)海德格尔称这种方式为“挑战”,这个称呼有违反自然过程而强求的意思。海德格尔又称这种方式为“促进”,这是指,技术活动形成了自己的方向,从一个过程发展到另一个过程。如,采掘煤矿是为了利用储藏在其中的能量,征取其能量又是为了驱动轮机以开动工厂,等等。在现代技术中展现出来的东西都是某个环环相扣的系列中的一个环节。它们的展现是前一环的结果,又将引起后一环的出现。这说明一切出现在现代技术中的东西都是作为整个系列的一部分,这样的事物只是从它与系列中其他事物的关系方面来获得意义的,而不是我们通常当作独立存在的对象来看的事物。在这里,“对象就消化为非对象性的持存物了”(40)。就像一个螺丝帽,它的意义就在于作为连接两个部件的紧固件,此外就失去了意义。海德格尔给出的例子是:一架跑道上的飞机,只有当它投入航班,才展现出它之为飞机。从这点去看,飞机的整个结构乃至每个部件,都是准备着为飞机之起飞而各司其职的。在技术盛行的时代,不仅人造物是非对象性的持存物,整个自然都改变了面貌,成了非对象性的持存物。或者有人说,莱茵河的自然风景难道不依然如故吗?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义的风景呢?它是旅游业招揽的观光团前来观光的风景,这种风景是应旅游业征召之用的。
在现代技术中,不仅自然界成了持存物,甚至人自身也成了持存物。技术作为一种展现,是人发动起来的。从更深处说,人去发动技术,是由“是”的天命把它抛进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既发动了技术,又是被技术征召进去的。“只是人自身方面已经被召唤来探索自然的能量,这一系统的展现才能发生。如果人是被征召、安排来做这一切的,那么人岂不比自然更原始地归属于持存物之列了吗?”(41)现在我们常常听说的“人才资源”,或者为某次会诊提供“病例”,就是人成了持存物的明证。这就是说,人自身也成了技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或者反过来说,只有让自己成为技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人才能在技术社会中获得生存的立足点。
海德格尔得出结论:“现代技术的本质在于座架,座架属于展现着的天命。”(42)对于座架,海德格尔解释说:“群山逶迤而又连绵成体,贯穿于其间者,我们称之为山脉。人有各种情感,其所自出者,我们称之为‘气质’。兹将集人于此,以便将自我展现的东西规整为持存物的那种挑战的要求,称之为‘座架’。”(43)这个意思是说,技术一旦发动,它有自己的走向,非人力所能控制。1966年海德格尔答《明镜》记者问时,说得更明白:“座架的作用就在于:人被坐落于此,被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这股力量是在技术的本质中显示出来而又是人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44)
海德格尔所指出的这种现象也许可以称为技术异化。在现代社会中,劳动的技术性大大增强了,劳动越来越成为技术活动,技术异化的现象应该引起注意。
从哲学上对技术作价值判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技术一方面对于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带来了好处,但另一方面,也产生了一些人们始料所不及的负面效应。尽管有些负面效应,如生态环境的污染,可能会造成地球生命系统的灭顶之灾,但是人们还是不容易在技术造成的利弊之间作出权衡,人们相信技术造成的消极后果可以用技术本身加以克服。这场讨论似乎是难以有定论的。海德格尔加入这场讨论时,没有直接对技术现象作价值判断,而是把它看作是天道自身的展开,这种思路是西方历来所少见的。
海德格尔既把技术看作是天道的展现,同时又认为,天道会隐失在技术现象中。这两种说法似乎是矛盾的。但是,他在《什么是哲学》(45)一文结尾处引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是’在各种方式中显现”,天道的这一特点成为他解释天道既显又隐的根据。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现象以座架的方式展现天道,这本来无碍于天道。但问题在于,如果座架这种方式大大盛行,以至于“封锁了其他的可能性”,那就不妙了。天道的畅通应展现为多种可能的方式,由此,世界才展现出它丰富多彩的面貌,人类才能从生活中汲取无穷尽的意义。作为技术本质的座架式的展现,当其盛行之时,不仅会掩盖掉天道其他可能的展现方式,而且可能把天道本身掩盖住。因为在技术的展现方式中,人成了作为技术系统中的储存物,一切新产品、新发现都在座架所规范的方式中被发现与产生出来,这使人得到一种印象,以为只要按照技术本身的规范和要求去做,就会产生出一切新东西,而忘记了一切是者皆出于“是”的天命的展现。另一方面,人在技术的座架里节节前进,又使人误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是地球的主宰。“这种幻觉又导致一个最终的结论,似乎人到处并且总是只和自己照面。”(46)这就是说,技术现象的盛行,使人越来越昧于天道。所以海德格尔说:“当天命极盛于座架的方式时,这就是最高的危险。”(47)又说:“座架制止了真理的光明和统治,于是发遣为技术规范的天命就是最极端的危险。”(48)这里反映出海德格尔思考问题的一个角度,他不是只站在人的方面,而是站在整个地球的立场上。天道的立场近乎我们中国人说的“天人合一”的立场。从这一角度去看,所谓天道的展现之被封锁、遮蔽住,指的是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窒息。那时,就不可能产生新的东西、不会有生命了。在这个意义上,天道的窒息对于人的命运的影响,犹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当人们为人类登上月球而欢呼兴奋的时候,海德格尔却在看了从月球拍的地球照片后惊恐地说:“现在,人已经被连根拔起。我们现在还只有纯粹的技术关系。这已经不再是人今天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49)
人们要问,面对这种局面,出路何在呢?海德格尔声称自己不是宿命论者。他在1966年说:“我深信,现代技术世界是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出现的,一种转变也只能从这个地方准备出来。我深信,这个转变不能通过接受禅宗或其他东方世界观来发生。思想的转变需要求助于欧洲传统及其革新。思想只有通过同一渊源和使命的思想来改变。”这个改变是指“在黑格尔的意义之下被扬弃,不是被消除,是被扬弃,但不是仅仅通过人”(50)。怎样才能克服技术异化的局面呢?海德格尔对此语焉不详。他只是说,这是思想所要完成的任务,去帮助人们与技术的本质建立一种“充分的关系”。当被问及当今之世,哪一个国家有了这种明显的关系时,海德格尔说:“美国人也没有这种明显关系;美国人还陷在一种思想中,就是实用主义,这种实用主义思想固然推动了技术与技术操作,但同时阻塞了对现代技术的根本进行深思的道路。如今在美国偶尔有些地方也出现一些尝试,想摆脱实用主义实证主义思想。是不是有朝一日一种‘思想’的一些古老传统将在俄国和中国醒来,帮助人能够对技术世界有一种自由的关系呢?我们之中有谁竟可对此作出断言吗?”(51)所谓“自由的关系”,据海德格尔的思想,就是人能重新回到“是”的真理中去。“正是有了展现,即有了真理,才有与之最贴近的自由。”(52)
我们注意到,关于如何克服“技术异化”的问题,海德格尔并不主张摆脱技术,而是要通过扬弃,建立人与技术的充分的关系,这种关系又称为“自由的关系”。他的这种说不清的思想,用中国人熟悉的话说出来,似当是“由技进乎道”(53)的意思。
不必多作评论,人们已经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关于技术问题的论述,乃至他的全部后期思想,都带有强烈的东方民族思想的色彩,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更熟悉、更容易理解的哲学。尽管他说源于西方的技术造成的危险,不能靠禅宗和东方世界观去解除,这恰恰说明他的思想已经与禅宗和东方思想有了瓜葛。事实证明,海德格尔不仅对禅宗思想十分感兴趣,他对中国的老子、庄子也兴趣十足。他甚至明确说过,他说及的语言展开的“道路”,就是老子所说的“道”(54)。关于这方面,国际上早已有过许多研究,国内也有过介绍(55)。
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就将海德格尔的“是”、天命、天道完全等同于中国哲学中的道,海德格尔哲学毕竟是从西方文化背景中产生的。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对于本书要达到的结论来说显然是绰绰有余了,即自本体论解体以后,西方正在探索新的哲学形态,海德格尔哲学是这一探索中出现的一个杰出的代表。
【注释】
(1)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11页。
(3)卡尔纳普:《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见《逻辑经验主义》,上卷,洪谦主编,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3—36页。
(4)Martin Heidegger,Basic Writings,Routledge&Kegan Dawl,1978,p.369.
(5)idea这个词在经验主义哲学中译作观念,泛指感觉和知觉中的东西。胡塞尔决不是站在经验主义立场上的,所以我们宁译理念不取观念,以示区别。
(6)参阅拙著《现代西方的超越思考——海德格尔哲学》,第四、第五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7)《是与时》(Sein and Zeit),中译本有《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英译本:Being and Time,tr.by John Macquarrie&Edward Robinson,Harper&Row,1962,本书引文参校中、英文本酌定。
(8)Heidegger,Being and Time,pp.22—23.
(9)Ibid.,p.23.
(10)Ibid.
(11)Ibid.,p.31.
(12)Heidegger,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tr.by Ralph Manheim,Yale University Press,1959,p.41.
(13)Heidegger,Being and Time,p.32.
(14)Ibid.,p.127.
(15)参见本书第二章。
(16)Heidegger,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p.102.
(17)这个观点出自W.Marx,Heidegger und die Tradition,Stuffgart,1961。
(18)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5页。
(19)Heidegger,Being and Time,p.43.
(20)Ibid.,p.44.(www.xing528.com)
(21)海德格尔:《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熊伟译,载《外国哲学资料》,第5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22)Heidegger,“Letter on Humanism”,in Basic Writings,ed.by D.F.Krell,Routledge&Kegan Paul,pp.219—220.
(23)海德格尔:《形而上学是什么?》,熊伟译,见《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洪谦主编,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342—359页。
(24)《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第350页。
(25)Heidegger,“Letter on Humanism”,in Basic Writings,p.235.
(26)Martin Heidegger,Basic Writings,p.242.
(27)Ibid.,p.375.
(28)海德格尔说:“这种思既不是理论的,也不是实践的。它产生在这种区分之前。”Ibid.,p.236.
(29)Ibid.,p.206.
(30)M.Heidegger,On the Way to Language,tr.by Reter D.Hertz,Harper&Row,1971,p.72.
(31)Ibid.,p.47.
(32)M.Heidegger,Poetry,Language,Thought,tr.by Albert Hofstadter,Harper&Row,1971,p.197.
(33)Ibid.,p.207.
(34)Ibid.,p.202.
(35)On the Way to Language,p.98.
(36)Poetry,Language,Thought,p.208.
(37)On the Way to Language,p.133.
(38)Martin Heidegger,Basic Writings,p.220.
(39)Martin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tr.by William Lovitt,Harper&Row,1977,pp.10,19.
(40)Ibid.
(41)Ibid.,p.18.
(42)Ibid.,p.25.
(43)Ibid.,p.19.
(44)见《外国哲学资料》第五辑,第178页。
(45)海德格尔:《什么是哲学》,俞宣孟译,《现代外国哲学》第七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97—314页。
(46)Martin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p.27.
(47)Ibid.,p.26.
(48)Ibid.,p.28.
(49)《外国哲学资料》,第五辑,第175页。
(50)《外国哲学资料》第五辑,第184—185页。
(51)同上书,第183页。
(52)M.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p.25.
(53)参见《庄子·养生主》。
(54)M.Heidegger,On the Way to Language,p.92.
(55)参见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