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指出基本本体论与传统本体论的区别,还不足以说明前者能取代后者成为“第一哲学”,也许基本本体论不过是在传统本体论之外提供了另一种不同的哲学而已。然而,当我们深入到《是与时》一书中去的时候,我们分明看到,海德格尔的抱负是要以基本本体论取代传统本体论,稳坐“第一哲学”的地位。
海德格尔将自己的这一意图鲜明地表达在《是与时》一书的第六节“摧毁本体论历史的任务”中。
当黑格尔把他的逻辑学当作第一哲学的时候,他就把哲学史当作是绝对精神展开出自身的一个环节来看待,这样,他就把人类历史上的各种哲学理论作为环节纳入到他自己的哲学体系之中。(这样,凡是不适合作为其中环节的哲学便被舍弃在外。我们已经知道,黑格尔就是以这种态度来对待包括中国哲学在内的东方哲学的,他说:“我们叫做东方哲学的,更适当地说,是一种一般东方人的宗教思想方式——一种宗教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我们是很可以把它认作哲学的。”(18)——如此而已。)
海德格尔也要根据自己的哲学观去解释哲学史。然而这里遇到了一个初看之下是明显的困难,即他把自己的哲学定位在对“是”的意义的追问中,而在他之前的漫长历史中的哲学,尽管也以“是”为核心主题,但依他的看法,它们实质上只停留在是者的水平上。他对这一困难的克服是:把柏拉图以来的整个西方哲学史看成是一部忘了“是”的历史。为此,他把哲学的源头追溯到柏拉图之前。于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是海德格尔尤其推崇的两位哲学家,他认为在这两位哲学家这里,保持着原始纯朴的对“是”的意义的追问。但是到了柏拉图这里,就以对是者的追问取代了对“是”的意义的追问。而柏拉图哲学对于西方哲学传统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从此:
传统把承袭下来的东西当作是不言自明的,并堵塞了通达原始“源头”的道路,而流传下来的许多范畴和概念一部分曾是以真切的方式从这些源头汲取出来的。传统甚至根本使这样的渊源被遗忘了。传统使人们以为甚至无须去了解一下是否必要回溯到渊源处去。传统把本是的历史性连根拔除,把它的兴趣框定在哲学活动的各种类型、方向和观点中,其实那些都是最疏远和陌生的文化,试图以此掩盖自己之无根这个事实。(19)
虽然哲学史与海德格尔自己的哲学方向上不一致,但是,海德格尔把它解释得正好符合自己的主张:本是在展开出自己的时候,是采取了沉沦于世的方式,结果就形成了以传统的本体论方式出现的哲学史。
海德格尔既然认为“是”离不开是者,当通过是者是其所是的过程去探寻“是”的意义,所以,一方面,他通过对本是的生存状态分析去探寻“是”的意义;另一方面,他也要在哲学传统的解说中说明“是”的历史命运。这后一方面的任务,海德格尔称为“摧毁本体论历史的任务”。他说:“我们把这个任务了解为:把‘是’的问题作为线索,把古代本体论传下来的内容打碎成为一些原始的经验,正是这些原始的经验,自古以来指引着我们去获得‘是’的规定。”(20)这就是说,海德格尔要摧毁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传统,为哲学另起炉灶。他在表达这一思想时,也有委婉的一面。他说,这个任务有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意思。从积极的方面来说,这项工作是要指出传统本体论产生的原因以及指出它的局限性;而关于消极的方面,他没有直说,只是说:“它的消极作用始终是隐而不露的,是间接的。”但是他使用“摧毁”这个词已经表明了他的基本立场:这个词在德文中作destruktion,英文译作destruction,或有时径译为destroy,意思是“摧毁”、“消灭”。这样,摧毁本体论的历史,也就是要消除它,其目的是为了“把僵化了的传统松动一下”,使人重新回到哲学的源头处去。
海德格尔以上的哲学观打破了黑格尔那种狭隘的哲学观,那种狭隘的观点不仅把本体论当作第一哲学,而且当作哲学的普遍形式。而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被黑格尔排除在外的东方思想以及中国思想,包括禅宗思想,正因为在西方哲学传统之外,在海德格尔看来,距离思想和哲学的源头更近,它们是有希望用来解决以技术为标志的现代社会中的新问题。(21)但是,海德格尔要摧毁传统本体论,这不是说,他把西方哲学史看得一无是处。他也肯定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直到康德、黑格尔这些伟大哲学家的历史作用。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更推崇马克思。这恰恰是因为,在谈到人的问题时,马克思深入到了“历史的层面”中去了。这意味着他认为马克思不是从抽象的概念方面来谈论人性、人道主义的,而抽象的概念式的思想方法恰恰是受到传统本体论束缚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公开说,胡塞尔和萨特都还没有达到能与马克思主义对话的资格。(22)这涉及马克思主义对传统本体论的态度问题,我们已在本书第四章里作了专门讨论。海德格尔这个有关的见解也是值得注意的。(www.xing528.com)
按照海德格尔为探寻“是”的意义而设定的任务,除了对本是作生存状态的研究之外,还应有对传统本体论的一个批判,作为《是与时》的下篇的任务。但是,《是与时》发表时并没有这些内容。他把有些内容放到课堂里去讲授,有些内容后来单独出版了。如他的《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1929)一书就被认为本来是《是与时》一书下篇中的内容。
尽管有了以上这些说明,人们可能还是认为,基本本体论的生存状态分析是一种思想方法,传统本体论的概念体系式的哲学则是另一种思想方式,它们可能是并列的,其中没有一个能有理由把另一个包括在自己之内。但是海德格尔既然称自己的哲学为基本本体论,他自然要把传统本体论的问题消化掉。发表于1929年的他的一篇论文《形而上学是什么?》(23)可以用来说明这个问题。
讨论是从分析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开始的:科学研究世界上各种各样的是者,只此无他。这怎么会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呢?因为这个说法里已经把一切是者和“无”对立起来了,即人们是从“无”的对立的方面来理解是者总体的。(我们已经看到过,在黑格尔的逻辑学,第一个范畴就是“是”,——依海德格尔,它实质上是“是者”,而非真正的“是”——这个“是”就是“无”,即“是”须从其对立的方面来规定。)那么,这个“无”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引起卡尔纳普的嘲笑,他认为,既然说“无”,又问“无”是什么,这纯是无意义的问题。)传统本体论在这个问题上陷入困境,它本想回答,“无”当然是指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是,然而它却指不出来。因为它所摆出的这个“无”毕竟是一个概念,作为一个概念,“无”岂不也是一个是者?可是,是者确是通过无来反衬的。如果我们不能真正把捉到无,那么是者之为是者倒成问题了。
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无”是应该在人自己的生存状态上去把捉。他提出了“畏”这种人自己可以体验的情绪。我们已经知道,他把“畏”与害怕相区别,害怕是有确定对象的,畏的对象则是不确定的。畏的对象既然不确定,人便觉得“茫然失措”。在“茫然失措”中,人说不出对什么感到茫然失措,万物与我自己都陷入了麻木不仁的境界。是者的整体隐失在麻木不仁的境界中,我自己也随之隐去。在此中,已是“浑然一心”,物我不分了。更谈不上用语言来表达些什么了。海德格尔以如下一段精彩的文字揭示出“无”的境界:
畏使我们忘言。因为当在者(按即das Seiendes,是者)整体隐去之时正是“无”涌来之时,面对此“无”,任何“有”所说都归于沉寂。我们在畏之茫然失措境界中往往竟不择语言,只求信口打破此一片空寂,这只是“无”已当前之明证。当畏已退之时,人本身就直接体验到畏揭示“无”。在新鲜的回忆中擦亮眼睛一看,我们就不能不说:“原来”我们所曾畏与为之而畏者,竟一无所有。事实是:如此这般曾在者就是“无”本身。(24)
在传统本体论中仅仅是从逻辑方面得到规定的范畴“无”,便这样在人当下的体验中获得了明证。这不过是一个例证,说明海德格尔前期思想是怎样以基本本体论取代传统本体论而成为第一哲学的。
然而,随着他的哲学思想的继续展开,他发现自己的思想总是被人误解,基本本体论也总是被人当作是一种本体论。他意识到,与其要争坐第一哲学的交椅,不如彻底抛弃本体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传统哲学的局限。1947年,有一位法国人写信请求他回答几个问题,他借机写了《论人道主义的信》一文,公开表示了他要彻底抛弃传统本体论的主张。从此以后,他的思想发展进入了第二个时期。用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从对本是的生存状态分析中探寻“是”的意义,转向了“直接思入‘是’的真理”。这个“是”表明就是“天道”,或“道”。因此我们也可以把他后期的思想称为“追寻天道”。它反映了本体论倾覆以后,西方人对于一种新的哲学形态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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