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理念在《本体论研究》中重现

（二）回到柏拉图的理念

我们说过，本体论使用的是一种具有特殊规定的语言，它的意义不在于指示某个经验的对象，而在于概念间相互的关系中。柏拉图后期理念论中所使用的理念或通种，就是些这样的概念。理念所标志的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

近代认识论哲学学派，无论是理性主义的还是经验主义的，都不赞成两离的世界。理性主义把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组成纯粹原理的idea改铸为人的天赋观念、即一般的概念。经验主义则把idea一词用作是对知觉中的东西的表述，称为观念。这样，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虽然仍然用着从柏拉图哲学流传下来的同一个词idea，但是，idea的意义却早已偏离了其原初的意义，并且，和idea这个词的原初意义一起消失的，是那个在我们的世界或曰经验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我们可以说，在近代认识论哲学中，本体论的领域或者已被取消，或者已被容纳进认识论的领域。

在这种背景下，康德要重新谈论本体论，一时竟觉得缺少语词。当时的人们不再谈论本体论，自然就没有表述这个领域的语汇，而原有的语词也已被赋予新的意义而移作他用。康德意识到，制造新名词殊不易成功，倒不如翻检启用老的、甚至已经死掉的词汇，哪怕原作者使用时并不十分精确严格，可以对它作些限定说明，然后加以使用，这总比因缺少词语而不能使人理解自己的思想要强。⁽⁸⁾

康德要想说的是，本体论用作推论的“纯粹概念”不是一般理解的概念，它不是用来表达任何可经验、可表象的对象的概念，而是超越于经验之外的。但是，在当时认识论风行的时代，哲学中已经不存在具有超越于经验之外的意义的概念了。为此，康德请出了柏拉图的理念，说他的“纯粹概念”需要用柏拉图的“理念”来表达。⁽⁹⁾

借用柏拉图的理念，主要是因为理念有超越经验的性质。“从柏拉图对理念这个词的使用看，有一点是很明显的，他用这个词所指的不仅不是从感官得来的东西，而且远远超越了（亚里士多德所研究的）知性概念，因为经验中是没有相应于理念的东西的。在柏拉图这里，理念是事物本身的原型，并非仅仅像是对于可能的经验来说极为重要的范畴。依柏拉图之见，理念源出于最高的理性，然而从最高的理性出来后就不再保持其原初的状态了。对于这种旧日的理念，必须艰难地回忆，遂至变得模糊不清。这种回忆人们称其为哲学。”⁽¹⁰⁾(www.xing528.com)

康德诉诸柏拉图的理念，目的在于说明，他用“纯粹概念”，或者与之同义的先验“理性概念”，指的是一个超越了经验的领域里的东西。这个领域，如我们前面所说，就是本体论的领域。我们注意到，康德述及柏拉图的理念是超越于经验的东西的时候，顺便提到了亚里士多德，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研究的只是知性概念。按照康德的理解，知性概念是些用于整理经验材料以构成知识的，据此说法，亚里士多德显然没有进入纯粹概念或理念的领域，换句话说，亚里士多德哲学没有进入本体论领域。这同我们在本书第七章中对亚里士多德哲学性质的论断是一致的。那里，我们认为，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本倾向是反对本体论的。

康德反对在经验的范围里使用柏拉图的理念，这应当包括反对一切认识论的使用。然而我们知道，经验主义用idea这个词指的恰恰是一切源于感觉，由反思知觉印象得到的东西。康德说，如果指明了柏拉图idea的原意、明白了经验和超越于经验的区别，那么有谁再以idea指“红色”这样的东西，便是“不能忍受”的。⁽¹¹⁾

事实上，康德尤嫌柏拉图对理念的论说留有漏洞。因为“柏拉图主要是在实践的领域发现理念的”。这里说的“实践”主要是道德生活。“凡是从经验中引得美德概念、把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榜样或不完善的例子变为认知中的典型和根源的（这正是许多人的路子），都不免把美德当作是随时间和环境而变迁的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却决不能把它用作规律。”⁽¹²⁾康德在同一页的一个脚注中还抱怨柏拉图把理念的概念用于思辨的知识，尽管这种知识是纯粹的、纯由先天给予的。因为对康德来说，虽然存在着本体论这个领域，但是如果以为这个领域提供的由纯粹概念推论得出的原理是有效的，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或称为“先验幻觉”。我们在稍后将对此作深入讨论。康德同样也不能同意柏拉图把数学纳入本体论的范围。因为康德把数学归入运用先天直观即时空范畴而得出的知识。总之，康德对于理念的先验性的界定是决不含糊的，甚至比柏拉图还柏拉图。

从康德关于本体论证明是“纯粹概念推论”的说法，到诉诸柏拉图的理念以阐说“纯粹概念”的界定，这已经可以初步说明，本体论是经验之外的一个领域。我们曾经把本体论表述为运用概念逻辑地构造的哲学原理。而在康德的理解中，却没有“原理”之类的提法，这不是说历史上的本体论不是或不想构造这样的原理，而是康德认为这种原理是不能成功的。这里反映了康德对本体论的批判的立场，而不说明本体论作为哲学史上的一种哲学形态，可以作任意的解释。我们之所以要在本章开头就介绍康德的观点以印证关于本体论的定义，这首先是为了准确地理解康德哲学。康德哲学之难为一般人所理解，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哲学中有一片经验之外的领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就难以进入康德对本体论问题的批评性阐述部分，这部分以“先验辩证法”为标题，其篇幅占全部《纯粹理性批判》一半强。其次，现在，离开了哲学史随意地使用本体论这个词的情况很普遍。这决不是说人们不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重新界定一个哲学概念，但是，当谈及哲学史时，或者认为自己所使用的概念就是哲学史上的某个概念时，关于它的原初的意义应当是一个事实，这是不容任意涂改的。否则学术交流便将遇到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