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笛卡尔的“大事业”
在笛卡尔自己的心目中,他所成就的大事业是为整个哲学的演绎系统找到了可靠的起始点。从这个起始点出发,他认为自己不仅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而且进一步以上帝的存在为前提,把他原先加以怀疑的各种科学、各种知识、乃至自己的身体、外界事物,重又证明它们是存在的。
一切证明都是在“我思”的“思”中进行的,而这种在纯粹“思”中进行的证明所遵循的基本准则是:观念必须清楚明白。“因为,凡是我能清楚明白地领会的一切,上帝都是毫无疑问地造得出的,除非在我清楚地领会的事物中存在矛盾,我决不认为对上帝来说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造的。”(13)
所谓“清楚、明白”,首先指的是逻辑上分明的观念和思维,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理性思维。例如,他认为数字上的观念便如此:三角形的三个角之和等于二直角,以直角三角形斜边为边长的正方形面积等于以两直角边分别为边长作成的二正方形面积之和。前引的那段话里提到,清楚明白的观念不能包含矛盾,也是指逻辑意义上的清楚明白。
此外还有一种清楚明白,这是按意识活动的等级划分的。笛卡尔所谓的“我思”之“思”有狭义和广义两种意思,狭义的“思”就是上述理性的、逻辑的思维。广义的“思”,见于笛卡尔对“我”之作为“一个在思维的东西”的解释。他说:“什么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呢?那就是说,一个在怀疑、领会、肯定、否定、意愿、拒斥,也在想象、感觉的东西。”(14)从不同的意识活动中得到的观念,其清楚明白的程度也是不同的。例如,笛卡尔把纯粹理智即理性思维与想象作了对比:三角形的定义存在于理智活动中,但人们同时也可以想象各式各样的三角形;然而当问题是关于一个千边形的,理智能清楚地把握它,而想象则不能,或者说,一个想象中的千边形是模糊的、不精确的,它与一个万边形的差别是不明显的。这就是说,理智中的观念,其清晰程度比想象中的要高。(15)同样,感觉,尤其是当下感觉中得到的观念,比起回忆中得到的观念,其清楚明白的程度要高。只要观念上是清楚明白的,就有这个观念的对象的存在。这是笛卡尔证明外物存在的大致思路。这种证明方法,总的来说,是受到上帝创世说的束缚。在我们看来,未免荒唐,他把简单明了的事实反而搞得扑朔迷离了。
那么笛卡尔在西方哲学史上的贡献和影响究竟是什么呢?黑格尔对笛卡尔高度赞扬,说:“近代的文化,近代哲学的思维,是从他开始的。”(16)黑格尔是在笛卡尔之后快二百年说这个话的,他的这个话距今又快二百年了,我们现在的评说是什么呢?(www.xing528.com)
评说笛卡尔哲学的意义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只有对照着这个背景,才显得出笛卡尔哲学的创新。说到当时的背景,首先就是经院哲学即神学的天下。笛卡尔把证明上帝的存在当作一个重要的主题,并且,比照着上帝创世的过程在哲学中演绎出各种知识和万物的存在,这恰恰说明笛卡尔思想受到了他的时代背景的笼罩。这是一个总的情况。再往深一步说,就涉及哲学本身了。照黑格尔的说法,希腊、罗马的哲学,到了基督教时期,就不复存在了。17世纪时人写的哲学史,大体都取这个观点。黑格尔作出这一评断的理由是:“中世纪的哲理神学并没有把从自身出发的思维当作原则;这种思维现在却是原则了。”(17)黑格尔关于中世纪没有哲学的论断,显然是从他自己的哲学定义出发的。但是,在基督教时期哲学没有独立的地位,这是事实。笛卡尔以“我思,故我是”为第一原则,标志着哲学从神学中挣脱出来。这就是黑格尔说的“这种思维现在却是原则了”。这里要说明,笛卡尔的沉思中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与安瑟伦的那个本体论证明几乎一样,但是,二者间是有一种差别的。对于安瑟伦来说,作为前提的无与伦比的上帝的观念是现成的;对于笛卡尔来说,完满的上帝观念是经过思维滤取出来的,他的这种思维第一原则将超出神学的藩篱,这对于安瑟伦来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这是笛卡尔的第一条贡献。
其次,笛卡尔把高高在上的哲学拉到人间、纳入人的认识。神学是高高在上的,它述说着神的事情,如“三位一体”、上帝的存在及其万能的神性等。柏拉图主义之所以能为神学所利用,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这种哲学也是高高在上的,它有一个与现世隔绝的理念世界。这种哲学采取的方法是从普遍的理念推论出特殊的理念,其最普遍的理念就是“是”,神学中用以指称上帝。当笛卡尔试图通过“我思,故我是”的途径,把“是”和“思”等同起来,去把捉其意义的时候,就使柏拉图以来的本体论起了变化,即,从柏拉图以来被假定为是独立存在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理念,现在才真正明确为人的思想所把握的概念。我们注意到,笛卡尔哲学中所说的“观念”,与柏拉图所说的理念,原文都是“idea”,但笛卡尔所说的“观念”显然是思想上所把握的东西。在柏拉图这里,“理念”是神才能认识的东西,笛卡尔的“观念”表明,现在,人提出了认知、把握它的要求,“观念”的推论自然也就由人来主持了。他因之而被称为近代理性主义认识论的开创者。但是我们知道,笛卡尔认为,组成永恒真理的那些观念,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因而既非来自事物,也不存在于思维之外,这就是所谓“天赋观念论”。因此,笛卡尔取消了(神的)彼岸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之间的鸿沟,却代之以思维和事实的鸿沟。这也是从本体论的基本立场上产生出来的认识论的特征。
第三,他提示了把握本体论概念的一种新的方向。我们知道,本体论中的概念的意义多以规定性相称,这就是说,它们的意义出于相互之间的逻辑关系。笛卡尔在把握“观念”的意义时,口口声声强调“清楚明白”。我们已经指出过,所谓“清楚明白”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指逻辑上的清楚明白。笛卡尔常以数学上的观念为例;有时也举其他的例子,例如,他说峰这个观念就离不开谷,同样,不完满性的观念与完满性相连。但他认为完满性观念在先,不完满性观念在后。第二层意思是通过比较不同意识中的观念的差别来说明的,如,理智中的三角形、千边形比想象中的三角形或千边形更确定,感觉中的关于外物的观念比回忆中的观念更清楚一些。正是这第一层意思,提示了一种新的方向。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就从中受到过启发,他在这个方向上发展出现象学还原的方法,用以考察观念或范畴、本质(实际上即逻辑地规定)的一般概念,使之取得意识中的自明性,而不至于使它们仅仅是在人之外的、思想上所把握的逻辑上的概念。这种现象学的方法最终又被海德格尔发展为“生存状态的分析”,以此说明各种概念、范畴皆出于人的不同生存状态。不过这样一来,随着本体论概念或范畴找到了出处,本体论作为第一哲学的地位也就垮台了。
黑格尔关于笛卡尔作过一个预言:“这个人对他的时代以及对近代的影响,我们决不能以为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发挥。”(18)但是他想必没有预见到,笛卡尔哲学所产生的影响,将会把黑格尔自己视为哲学正宗的本体论也一并冲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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