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所谓“我思故我在”
笛卡尔所要建设的那种理性主义哲学,在推理方法的运用上,与数学方法的精神是一致的。它们的差别在于,数学有自己的一套公理系统,是数学据以展开其推理的前提,关于一般的确定性知识的理论,即哲学,是不能现成地应用数学的公理的。那么什么是全部推理的哲学系统据以为出发点的前提呢?
笛卡尔把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归结为一个著名的命题:“我思,故我在。”问题是怎样理解这个命题,对于这个命题中的“在”、“我”又当分别怎样理解。
依笛卡尔本人的阐述,“我思,故我在”是怀疑一切的人们最终无可怀疑的东西。人可以怀疑自己感觉中一切东西的真实性,可以怀疑自己清醒时感受的一切犹如梦中感受到的东西,甚至,也可怀疑数学的真理,因为有些人在进行最简单的数学推论时也会出错。但是,一旦当我对这些东西进行怀疑的时候,“这个在想这件事的‘我’必然应当是某种东西”,这句话应当记住,接着这句话,就得出了“我思想,所以我存在”的结论。笛卡尔说:“这条真理是这样确实,这样可靠,连怀疑派的任何最狂妄的假定都不能使它发生动摇,于是我就立刻断定,我可以毫无疑虑地接受这条真理,把它当作我所研求的哲学的第一条原理”。(7)
既然作为“哲学的第一原理”,其重要性自不待言,我们当格外注意弄懂这个原理的意思。这句话拉丁文原文是:“Cogito,ergo sum”,译成英文是:“I think,so I am.”按我的理解,中文当作“我思,故我是。”于是,我们首先要在译文上辨一辨。
“我思,故我是”,这句话是承着“这个在想这件事的‘我’必然应当是某种东西”而来的。照日常的思维方式,既然“我”是“某种东西”,那就蕴含着这个作为“我”的“某种东西”的存在。但是在西方本体论哲学中,同一个“是”,既可指“有什么”(thatness),又可指“是什么”(whatness),前者发展为所谓“存在”,后者为“本质”。当我们以“我思,故我在”去理解笛卡尔的上述原理时,显然是从“存在”(exist)的方面去理解“I am”中的“am”的。但是,这样的理解并不符合笛卡尔的本意。对于笛卡尔来说,“存在”和“是”是有区别的,“存在”是指广延、不可入性,指占据一定空间的东西。如果“我”是指自己的肉体,那么,这样的“我”才是存在。但是,笛卡尔开始哲学思考时,是连自己的肉体也一起否定掉的,因为作为“第一原理”,不应假定任何未经证明过的东西。所以,从“这个在想这件事的‘我’必然应当是某种东西”,得出“我思,故我是”时,仅仅证明了“我”是一个在思想的东西。事实上,关于“我”的身体的“存在”,是在对“上帝存在”作出证明之后才加以证明的,“我思,故我是”更在上帝存在的证明之前。“我思,故我是”里面的“我”是一个“思维着的东西”(a thing that thinks),(8)或者,说得更明确一些:“我把自己领会成一个在思维而没有广延的东西”(I think of myself as a thinking and unextended thing)。(9)
“我思,故我是”只是笛卡尔的第一哲学原理,他还要据此推论上帝的存在以及世上万物的存在。在其推论的过程中,“是”和“存在”的区别是尤其要分清的。(www.xing528.com)
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大致是这样的:既然作为思维着的“我”已经得到确定,于是“我”就检察自己思维中的各种观念。我有关于上帝的观念、关于外物、天使、同类的他人的观念,除了上帝的观念,其他观念都要么不那么清楚明白,如关于外物的观念往往变动不居;要么是可以由我自己来创造的,如依某种形象想象出天使、飞马等,但是,关于上帝的观念却不是我自己可以创造的,而是清楚明白的,即,“上帝是指无限的本体,是独立自在的、全智全能的,它使我及万物得以存在”。(10)“这个观念也是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的,因为凡是我的精神清楚明白地领会为实在和真实的,并且凡含有完满性的东西,都包含在这个观念里面。”(11)既然上帝是这样一个完满的观念,他不可能不存在,因为缺乏存在,这个观念就不是完满的。
笛卡尔始终没有用一个词把这个“完满的观念”说出来,尽管如此,人们只要参照中世纪时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就不难看出,这个没有明白说出的词就是“是”(Being)。
这里我们就涉及了西方本体论哲学。我们已经讨论过,本体论是在基督教神学里成熟起来的。托马斯·阿奎那曾经对它作过概括,把它的那种演绎推理的特征揭示出来了。演绎推理是从前提中推出结论,然而要保证这种推论的正确,除了推论中的步骤不出错,并且要正当地使用概念,还要保证前提的正确有效。有些推理中的前提可能是从另一些前提中推出的结论,但是这样的哲学体系总有一个最初始的前提,从它推出各种结论,它本身却不作为任何结论,而是绝对的前提。在本体论哲学里,“是”就是作为绝对前提的概念,在神学中,“是”则是上帝的代名词。既然“是”是全部本体论哲学体系的出发点,一切其他的概念、结论都是从中演绎出来的,它应当是无所不包、最普遍、最一般的概念。在神学中,以“是”指称上帝时,就说,上帝或“是”是一个最完满的观念。
既然全部本体论哲学是以“是”为出发点的,问题就在于“是”这个概念的正确有效,以及人类对这个概念的清楚明白的把握。当笛卡尔从“我思”推得“我是”时,就是试图在自己“思”的过程中去把握、体会“是”。
从“我思,故我是”所把握的“是”还只是“我”的“是”,而不是上帝的“是”。因为“我”的“是”,据笛卡尔说,是有限的、因而是不完满的。但是,为什么“我”能知道自己是不完满的呢?据笛卡尔说,这是因为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完满的观念。没有对于完满的理解,也不可能有关于“不完满”的观念。而这个“完满”的观念,才是关于上帝的观念。从本体论哲学的角度说,这就是笛卡尔从作为有限的“我”的“是”出发,去把握作为无限的上帝的“是”的过程。
以上的讨论也许足以说明,只有把握了自柏拉图到经院哲学的西方本体论哲学的背景,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笛卡尔的哲学要从怀疑一切开始,在这个怀疑的过程中又把“是”树立起来,并且从有限的不完满的“是”推及无限的、完满的“是”。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整个以演绎为方法的本体论哲学体系寻找一个可靠的出发点或大前提。用笛卡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阿基米德只要求一个固定的靠得住的点,好把地球从它原来的位置上挪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同样,如果我有幸找到一件虽小却确切无疑的事,那么我就有希望成就大事业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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