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体论倾向的神学
早期基督教教父们借助于柏拉图的本体论,为“三位一体”这个对于基督教来说性命攸关的问题作了论证,更为重要的是,教父中一批人掌握了本体论这种思想方法,用于更广泛的宗教问题的论证,形成了基督教神学。虽然从根本上说,宗教是依靠信仰维系的,它也不会放弃通过一些论证使自己变得更精致的努力。为此,神学对自己所运用的论证方法也在不断地探讨,本体论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发展。这样展开的神学可以称为本体论的神学。
柏拉图开创的本体论,从方法上说是纯粹概念性的,这就是说,在思辨中将概念间的关系尽可能完全地展示出来。基督教神学一旦运用了这种方法,产生出来需要讨论的问题好像特别多,远远超出了圣经的范围。例如,理性和信仰的关系、知识及其分类、恶的起源、对上帝存在的证明——这本来是不需证明的信仰,直到后来关于推论的形式和种类、语词的性质、名和实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的扩展逐渐胀破了神学的框架,将最终使哲学从神学的藩篱中脱离出来。
早期基督教教父们由解说上帝创世而涉及对时间问题的论述,这一论述的轨迹反映出那些教父们对于思辨方法的逐步把握,值得我们在此略予论说。
早期教父们一般认为,神及其所在的地方是永恒的。所谓永恒,是指超出在时间之外。时间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特征,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事物才有生灭变化。时间和万物一起,都是神所创造的。但是据《创世记》,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这很容易使人想到,上帝创造世界也需要时间,上帝是在时间中的,这同上帝在时间之外因而得以永恒的说法矛盾。卡帕多奇亚的希腊教父大巴兹尔为此而解释说:“上帝创造了时间的本性,指定‘日’为它的量度与标记,以‘周’重复计算时间的运动。一周是一日的七次重复,这是始于自身,归复自身的循环。它像是永远回归自身的万古之期。因此,他(指摩西)不把时空的开端称作第一天,而是一天,这说明了时间接近于永恒。”(12)
我们只须略予思考就会发现,大巴兹尔的那种说法是有破绽的。尽管七天被缩为一天,或者说从时间长度变为时间单位,这一天的时间总之是有长度的时间。作为时间的单位,总是包含着起初的一个量,要不然,它就不能作为单位。
大巴兹尔的弟弟,尼斯的格列高利提出了“瞬间说”,这个说法比他兄长高明。“他说,创世是上帝在时间之外的活动。上帝在瞬间创造出所有事物潜在的种质,并让种质在时间中演化为现实存在的万物,上帝不需要随时干预种质的演化过程。至于《创世记》所写的六天过程,不能按照字面理解它。‘六天说’只是隐喻着‘灵魂的哲学,说明演化的必然顺序以完善的被造物为最后结果’。‘完善的被造物’指人,‘演化的必然顺序’指宇宙的形成过程。上帝创世按照从宇宙到人的顺序进行。他凭着思辨,自由地发挥了对宇宙和人的解释。”(13)“瞬间说”优于“一天说”的地方在于,“一天”仍是可度量的时间长度,“瞬间”则很难度量,因为人们可以在思想上把瞬间设想得比任何短促的时间更短促。但是,瞬间毕竟还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不顾瞬间多么短促,只要上帝创世时用到了这个瞬间,创世还是在时间里进行的。如果上帝需要在时间里创世,那么时间本身就不可能是上帝创造的。
从思辨的角度把上帝作为永恒存在于时间之外的观点阐说得最彻底、完整的是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 354—430)。奥古斯丁把上帝创世解说成是彻底从无中生有的过程。上帝创世是不在六合之内的,因为在造成宇宙之前,还没有创造宇宙的场所;上帝创世也不用任何工具,因为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不经上帝创造而存在的。如果我们把时间理解为工具的一种,那么上面的话就是说,时空不是上帝创世的条件,时空倒是上帝创造的结果。
奥古斯丁认为,上帝创世用的是“道”——言语,上帝一言而万物资始。“道”不在时间中,是奥古斯丁论说上帝不在时间里创世的理由。他认为,上帝的言语——“道”,和我们用肉体的耳朵听得到的言语是迥然不同的。肉体的耳朵听到的言语有时间上的起讫,是有声响的,声响需借助于发声的物体,还要赖有声音传播时振动的媒体。可是在上帝创世前,这些东西都是不应该有的。上帝的言语是当用理智的耳朵去听取的永恒的言语。他述说这样的“道”的性质:“这‘道’是‘和你天主同在’的天主,是永永不寂的言语,常自表达一切,无起无讫,无先无后,永久而同时表达一切,否则便有时间,有变化,便不是真正的永恒,真正的不朽不灭。”这无异于说,“道”就是原则,“道”就是上帝自身。奥古斯丁接着说:“你用了和你永恒同在的‘道’,永永地说着你要说的一切,而命令造成的东西便造成了,你惟有用言语创造,别无其他方式;但你用言语创造的东西,既不是全部同时造成,也不是永远存在。”(14)
这种论说的逻辑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上帝不在时间中,这并不是证明的结论,而是前提;全部论说是从这个前提中引出一些与之相一致的结论。这一切都是在纯粹思辨的领域里进行的。这些“结论”是康德归入先天分析的那一类判断。
奥古斯丁对这种方法掌握得十分娴熟。且让我们再来看他对一些诘问的驳难。
有人诘问:“(1)天主在创造天地之前做些什么?(2)如果闲着无所事事,何不常无所为,犹如他以后停止工作一样?(3)如果天主为了创造从未创造过的东西,有新的行动、新的意愿,那么怎能说是真正的永恒?前所未有的意愿又从何处发生?天主的意愿不由受造而来,而是在乎造物之前,因为创造一物之前,创造者先有意愿。所以天主的意愿属于天主的本体。天主的本体中如产生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则天主的本体不能说是真正的永恒;既然天主创造的意愿是永远的,那么受造为何不也是永远的呢?”(15)
奥古斯丁对第一个问题的答复是:“你既然是一切时间的创造者,在你未造时间之前,怎能有无量数的时间过去?能有不经你建定的时间吗?既不存在,何谓过去?”(16)
这个答复的推论形式是:
前提:上帝是一切时间的创造者,
中项:“过去”在一切时间内,(www.xing528.com)
结论:不可能有未经上帝创造的“过去”,即,所谓“上帝创造天地之前”的说法不能成立。
对第二个诘问的驳难是:“既然你是一切时间的创造者,假定在你创造天地之前,有时间存在,怎能说你无所事事呢?这时间即是你创造的,在你创造时间之前,没有分秒时间能过去。如果在天地之前没有时间,为何要问在‘那时候’你做什么?没有时间,便没有‘那时候’。”(17)
这里要回答的诘问是第一个诘问的进一步发展,它不仅肯定上帝从时间上说存在于创造天地之前,而且怀疑上帝在那时无所事事,亦如他创世以后一样。奥古斯丁的答复分别两种情况,前提仍是一个:
前提:上帝是一切时间的创造者,
(1)假设:上帝创造天地之前有时间存在,
则:依前提,时间是上帝创造的,
所以:上帝并非无所事事。
(2)假设:如果在上帝创造天地之前没有时间,
则:不存在上帝在天地之前的问题,
所以:不存在上帝在天地之前无所事事的问题。
第三个诘难是一个长问题,中心是否认上帝是时间之外的永恒。奥古斯丁的驳难是:“你也不在时间上超越时间:否则你不能超越一切时间了。你是在永永现在的永恒高峰上超越一切过去,也超越一切将来,因为将来的,来到后即成过去;‘你永不改变,你的岁月没有穷尽。’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我们的岁月往过来续,来者都来。你的岁月全部屹立着绝不过去,不为将来者推排而去,而我们的岁月过去便了。你是‘千年如一日’,你的日子,没有每天,只有今天,因为你的今天既不递嬗与明天,也不继承着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你生了同属永恒的一位,你对他说,‘我今日生你’。(按,指生圣子)你创造了一切时间,你在一切时间之前,而不是在某一时间中没有时间。”(18)奥古斯丁以“永永现在”说明上帝不在时间中却又永恒不朽,那么“现在”不是时间吗?这是需要说明的。在该处稍前,奥古斯丁对“永恒”和“时间”作了判分。依他的看法,“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19)。因此,永恒就是指永远的现在。这是我们世界里的时间所没有的性质。他责备那些提出诘难的人“他们力求领略永恒的意义,他们的心却沉浮于事物过去和未来的波浪之中,依然无所着落”(20)。
此外,奥古斯丁还进一步论述过“现在是没有丝毫长度的”(21)。如果说“瞬间”的概念总还丝连着经验,那么,没有丝毫长度的“现在”就与经验断绝了关系,纯粹是思想上的一个概念了。这两者的区别就如纸上画出的一个点与几何学上的一个点。
我们不是要在这里评说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理论的是非,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早期基督教教父的神学著作里,已经运用了本体论的方法,这种方法我们最初已在柏拉图的哲学里见过了,它是纯粹从概念到概念的思辨方法。奥古斯丁是对这种方法运用得最为娴熟的一位教父。
在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里,本体论无疑是神学的工具,随着后来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引入,这一方法、工具本身得到了讨论,本体论将在这种情况下成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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