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理念的假设性
虽然柏拉图对理念的特征说得头头是道,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究竟是否实际存在理念这样的东西?柏拉图在《美诺篇》中试图通过灵魂的不灭证明理念的存在,但在《斐多篇》中则又需通过理念的存在证明灵魂的不灭,且灵魂也被当成是理念一类的东西,这样的证明当然是缺乏说服力的。
如果理念的存在是不能证明的,那么,理念最多只能是被假定为存在的东西。事实上,《斐多篇》的后半部分对话已经明确地承认了这一点。在听取了“苏格拉底”根据理念的存在对灵魂不灭所作的多方论证后,一位在场的朋友西米亚,他属于毕达戈拉斯派,提出了如下看法:“苏格拉底,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也认为,要在今世获得这些问题的确定答案,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也是很困难的。然而,要是我们不尽一切努力去验证这些可行的理论,或者竟在对它们进行各种考虑之前、在我们用尽我们一切力量之前就予以放弃,这未免显得太软弱无能。我们的责任是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去查明事实,不论是通过别人的指示还是自己亲自的发现;要么,如果上述方法行不通,就去挑选一种人类理智能提供的最好、最可靠的理论,用它作为舟筏,漂浮于生命的海洋上。——这是假定我们不能从较有保证的神性的启示中获得对人生旅程的更大自信和安全而言的。”(40)这番话显然是对关于理念的存在、进而认为灵魂不灭的观点流露出极大的怀疑。他指出,如果上述观点缺乏事实的支持,那么就当作一种假设来接受,只要这种假设能够说明事实——对于事实,人类确实有太多不能说明的地方。如果“苏格拉底”认为自己说的关于理念存在与灵魂不灭是事实,他就不会顺着西米亚的话往下讲,而是会坚决地堵住关于假设的说法。然而“苏格拉底”后面有很长一段话正是顺着西米亚的话往下说的,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说,他——“苏格拉底”,曾经钻研过各种理论,用来解释世间事物的原因,但是,发现它们都有缺陷。唯有理念论,才能对世间纷繁复杂而又变动不居的事物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
“苏格拉底”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对自然科学这门学问格外感兴趣,他想,要是能明白事物产生、存在和灭亡的原因该多好啊。为此,他亦曾上下求索。是否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由于热和冷的混合就孵化出了生命?我们是否用血,还是用体内的空气和火来思想的?或者不是用上述那些,而是用大脑提供了听觉、视觉、嗅觉,由此产生出记忆和意见,从中又进一步产生出知识来的呢?他想过,这些能力是怎样失去的,也研究过天国和人间的现象,最后他认为自己不适宜作这样的研究,因为这种研究使他对原来以为是懂得的东西也搞糊涂了。
还有许多令他困惑不解的问题。如,当1加1等于2的时候,究竟是其中的第一个1还是第二个1成了2,还是由于加,两个1都成了2?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它们分开时每个都是1,而不是2;当它们合在一起时,这成了它们变成2的原因;然而,当把1分成2的时候,成为2的原因在于分裂,这就与前面例2中成为2的原因是对立的。这样,他就吃不准事物究竟是怎样而成为1的,总之,根据那种研究方法,他搞不清事物是如何产生、消亡以及持续其所是的。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探索一番。
他听人说,在阿那克萨戈拉的书上写着,心灵产生秩序,也是万物的原因。这种解释曾使他感到很高兴。他想,要是确实如此,那么思想在安排秩序的时候,会把每一样东西放到最好的位置上,因此,当有人想去发现一个事物产生、消亡和继续存在的理由时,他必定是发现了一种令该事物成其所是的最好的途径。从这个观点看,人所要考虑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最好、最高的善。他想,既然如此,阿那克萨戈拉应当先告诉我们,大地究竟是平的还是圆的,然后说明为什么这必定是最好的。如果他认为大地处于中央,也应当说明在中央是最好的。同样,他也应当说明太阳、月亮以及其他的天体,它们的速度与轨道,以及说明它们各自的情况对它们来说都是最好的。“苏格拉底”认为,如果一切都是由心灵安排的,那么,一切都应安排到最好的位置和状态上去,此外不应有其他途径。他又认为,如果阿那克萨戈拉为每个独立的现象和作为整体的宇宙指定了一个原因,他应当十分明白什么对每一个现象来说是最好的,什么是普遍地善的。然而,当苏格拉底读阿那克萨戈拉书的时候,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阿那克萨戈拉并没有用心灵,而是用空气、以太、水之类的东西去解释原因的。这就前后不一致了,好比说,一方面,认为苏格拉底所做的一切皆出于心灵的原因,另一方面,却认为苏格拉底之所以坐在此地是由于其骨骼和肌腱的功能造成的。如用他的理论来解释苏格拉底在此处与朋友交谈的原因,他会从声音、空气、听觉及其他许多不相干的方面去说明,而不肯费心去说明真情,即雅典人认为判苏格拉底刑是好的,而苏格拉底本人则有自己的理由,认为他坐在此地接受处罚比逃跑要好。总之阿那克萨戈拉的理论并不能说明问题,这迫使“苏格拉底”提出自己的理论,即理念论。
在“苏格拉底”阐述自己理论之前,“苏格拉底”有一段表白。他说,观察日食时,如果不通过水面的映象直接用肉眼去看,是会导致失明的。同样,他感到如果他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对象,用其他感官去理解对象,也可能使自己的灵魂失明。“所以我决定求助于理论,用理论去试着发现事物的真理。也许我的说明不十分适当,因为我并不完全认为以运用‘形象’的理论为手段进行研究,会比限于事实范围内的研究有什么不一样。尽管如此,我是以此为开端的,我每一次总是把我认为讲得通的理论拿出来,然后,凡是与之相符的——既从原因方面讲也从对其他事情方面而言——我就认其为真的,凡不与之相符的,我就不认其为真的。”(41)这番话显然是对前引西米亚的话的回应,承认自己是在寻求假设性的理论,以便解决无法从事实上解决,以及其他理论也无法解决的那些问题。这一说法对于我们理解柏拉图的理念论十分重要:理念的存在及整个理念论原是一种理论的假设。
“苏格拉底”接着提出他自己思考出来的关于事物原因的理论,这个理论被认为是从一种全新的原则为出发点的,这便是:“我假定有绝对的美、善、大小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的东西的存在。”有了这一假设,在解释事物的原因时,还要进一步承认“分有”说。比如,说一切美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事物,是因为它“分有着绝对的美”(42)。(www.xing528.com)
有了以上这些假设,“苏格拉底”认为便可对许多模糊不清的问题作出解释。首先用来解释的一个事例是,人们平时说,一人比另一人高出一头,原因就在于此一头;反过来,又说另一人比此人矮一头,乃是由于此一头。高和矮的原因怎么可以是相同的、都是这一头呢?况且,比较起来,一个头的高度是小的,高者怎么能以一个相对较小的高度成为他高人一头的理由呢?照理念论的说法,高者之为高者,是因为他分有了高的理念;矮者之为矮者,是因为他分有了矮的理念。同样,我们不应当说10比8大是因为10超过了8一个2,而应说,10本身就是一个较大的数。那么,对于1加1成为2,以及1可以分裂为2,它们成为2的原因也不是合或分,因为合和分是矛盾的,它们怎么能同时成为2的原因呢?应当说,2之为2是因分有了“二元性”(duality),其成为1,则是由于分有了“单元性”(unity)。
那么,当一个人高于第二人,却矮于第三人,在这个情况下这个人既高又矮,是不是这个人同时分有了高和矮两个理念呢?不能这样说。而只能是:或者高进矮退,或者矮进高退。这里对立双方是不相容的。但是前面论说灵魂不灭时,曾确定对立面相生相存,因此才有生死相依相存。然而,那时说的是对立的事物,现在说的是对立者本身,即对立的理念。一个理念是不能变成与自己对立的理念的。就像雪在接近热的时候不可能既是雪又是热的,火在接近冷的时候也不可能既是火又是冷的。这里发现一种情况,即理念的名称不仅仅永恒地用于理念自身,而且也用于其他一些具有理念鲜明特性的事物。这实际上指的是热、冷这样的理念的名称也可用于火、雪这类东西。为了说明这一点,可以举奇数的例子。3、5这些数都是奇数,却又不是同一个奇数。但由于它们具有奇数的性质,我们就以奇数相称。2、4之于偶数的情况也一样。3和2本来称不上是一种对立,但由于各自拥有的理念(即奇、偶)之间却是对立的,它们便也对立起来,除非当其发生变化时,如奇数性逼近时,偶数性才退出去。因此,不仅性质相反的理念是互相对立的,有些事物也是对立的。这实际上是对相反的事物的相依相生的补充说明,有些具有相反性质的事物并不相生相依,而是对立的。这说明现象界事物的复杂性,而理念论照样可以对之作出解释。
当然,本篇对话中理念论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说明灵魂不朽。在此之前,“苏格拉底”作了最后的理论铺垫。他说,接受了某个理念的事物,不仅肯定了其自身所有的这个理念,而且也总是肯定了有其对立的理念。如有一组东西,其数为3,那么,这组东西既是3,又是奇数,它必拒斥偶数,换句话说,它便是非偶性。虽然3并不直接与偶数这个理念对立,然而由于它同偶数的对立面奇数这个理念在一起,它就不接纳偶数这个理念。因此,不仅对立的理念之间是互不相容的,与其中一个理念在一起的事物也是不容纳其对立的理念的。这无非是说,事物的性状是多样的,具有对立性质的理念将这些性状归入不同的双方,而使得对问题的回答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如问:使一人身体发热的东西,可以回答热量,也可以回答火;使人生病的东西,可以回答疾病,也可以回答发烧。那么,将以上论述的方法用于生死问题,就得到:使肉体有生命的是灵魂,生命的对立面是死亡;灵魂决不会接纳生命的对立面;因此灵魂就是死亡的对立面——不灭者(immortal)。又问:如果非偶数不会灭绝,那么3也不会灭绝;如果非热不会灭绝,那么当你以热攻雪的时候,雪会退到安全的地方不溶化,雪不会停止存在,也不会一方面存在着一方面又接纳热。同样,如果不灭者不会灭绝,那么,死亡迫近时,灵魂是不会中止其存在的。
以上就是柏拉图关于理念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的说明,他认为理念不仅能够解释世界上纷繁复杂的事物的原因,而且也能解释灵魂不灭。但是我们必须记得,柏拉图从来也未能证明理念的存在。从根本上说,理念的存在是假设性的。我们看到,柏拉图先是让“西米亚”说出,要么我们能查明事实,要么,在假定我们不能从神的启示方面得到有关人生旅途安全和自信的情况下,去选择一种人类理智所提供的最好、最可靠的理论。对于“西米亚”的说法,柏拉图并未提出异议,他而是让“苏格拉底”顺着“西米亚”的思路,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学过的各种关于自然的理论,在确定它们不能解释事物的复杂变化的原因以后,提出了自己的理念论。这一理论肯定了有绝对的善、绝对的美等理念的存在,并以“分有说”解释事物之为事物的原因,事物的变化则是由于某些理念的进、退。“苏格拉底”对“西米亚”的观点的默认,反映柏拉图事实上承认理念论是一种理论的选择,即假设。搞清了理念论的假设的性质,这对于我们理解理念之为何物,以及本体论的性质,是有帮助的。
理念是一种假设存在的东西,它不得不是假设的存在,因为它不能在事实中被查明;然而在这一假设的理论中,理念是被认为确实存在的,它存在于一个同样是被假定为确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中。理念是这样的东西:它是假设的东西,然而又是假设中的确实存在的东西,不如此就不足以解释万物的原因。这种想法也许与生活中人们关于鬼神世界的想法有些相似。然而,鬼神世界是人类表象世界的影子或翻版,在理念世界中的则是绝对的美、善、等、大、小一类的东西,这些,我们今天都把它们认作是思想上把握的一般概念,但是,在柏拉图这里,它们都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独立存在的东西。由于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设想过,也没有去假设过,因此,我们的语言中也缺少表达这类东西的现成的词,这就是为什么idea一词难以汉译的原因。陈康先生拟译idea为“相”。“相”是佛学术语,指“表于外而想象于心者”,(43)就这个意义上说,“相”这个译名比较接近idea。然而佛学中的“相”还用于其他许多意义,是idea所没有的;而idea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的东西这一重要的性质,则是包括“相”在内的所有中文译名无法表达的。我们这里姑取流行的说法“理念”,以期在讨论中进一步斟酌。
理念是为了解释事物的原因而提出的假设,这个出发点预示着,随着对现实事物复杂性的发现和深入思考,理念论也是会修正和变化的。本体论正是理念论修正和发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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