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理念的存在方式与理念的特性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能会说:“哦,外滩真美!”“热爱清洁卫生是一种美德。”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别人是听得懂的,这也意味着大家对“美”、“美德”似乎是理解的。然而,如果进一步问“什么是美?”“什么是美德?”这不要说普通的人会感到困惑,就连那些专家学者,至今还在为此而争论不休。这里揭露出来的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们容易知道的是各种具体的美的东西和具体的美德,不容易搞清的则是那一般的美和美德。——柏拉图称之为“美自身”、“美德自身”。具体的东西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它们存在的,但一般的东西却看不见摸不着,就好像我们见着张三、李四,却见不着“人”,我们无法把这个一般的“人自身”指出来。
柏拉图感到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我们不知道这种一般的“美自身”或“美德自身”,我们又是凭什么标准,把一些具体的事物判定为是“美的”或“美德”呢?或者,用柏拉图的话来说:“有谁能在不知道全体美德的本性的情况下而知道美德的某个部分呢?”(24)我们将不仅不能判断这个或那个东西是否是一种美德,或是否是美的,并且,恐怕人们之间还无法用语言进行交谈呢。不过,从人们交谈中说“某个东西是美的”,“某一举动是美德”,并且可以相互理解来说,人们似乎又是知道“美自身”或“美德自身”之类东西的。于是就提出了:“美自身”、“美德自身”之类的东西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它们是以何种方式存在的?并且,关于它们有哪些特性?
柏拉图的理念论中所讨论的主要就是上述这些问题。理念论的提出标志柏拉图本人的哲学思想发展到了第二个阶段,其主要著作有:《欧绪德谟篇》、《美涅克塞努篇》、《克拉底鲁篇》、《美诺篇》、《斐多篇》、《会饮篇》、《国家篇》、《斐德罗篇》等。(25)从此“美自身”、“美德自身”之类的东西就有了一个名称:理念。
关于理念的存在问题。
一开始就遇到了难题。从何处下手去寻找理念?要找到理念以证明理念的存在,先应对理念是什么有所知,但是从人们不能回答“什么是美”之类的问题看,人们对理念并无所知。于是,怎样能去寻找一个对它的是什么还一点不知的东西呢?即使那个东西就在你面前,你怎么知道你所找到的就是你所不知道的那种东西呢?从这个诘问中推导出另一个难题:人既不能去发现他已知的东西,又不能发现其不知的东西。因为,既然他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去追寻了;又因为,既然他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他也不会去找。(26)在《美诺篇》中的这段对话虽然略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但却向人们启示了一切具有真正创造性的思想和发现的特征。
上面设置的难题是,对于我们要去寻找的东西,知道了不行,不知道也不行。柏拉图击破这一难题的办法是,来一个既知道、又不知道。他认为,人的灵魂是不灭的,它历经往世,应当是知道许多东西的,但来到今世时却遗忘了。柏拉图让“苏格拉底”说:
因为灵魂是不灭的,它已经转世过多次,见识过今生往世的事情,学得了一切所是的东西。所以如果它能回忆起它曾经有过的关于美德或其他我们所知的事情的知识,这本不足为奇。所有的本质都是同属的,灵魂又学得了一切,所以,当一个人已经回忆起了一条知识——用通常的话说即学得了一点知识——那么,如果他坚定不移、乐此不疲,为什么就不能将其余部分都找出来呢?因为追寻和学习实际上无非就是回忆。(27)
为了证实“学习就是回忆”,“苏格拉底”当即作了演示。他让一个在场的童仆来回答他的问题,经过一连串有方向性的提问和回答,这个没有学过几何学的童仆居然知道了如何画出一个面积等于已知正方形面积2倍的正方形。“苏格拉底”认为,这便是这个童仆回忆出来的他的灵魂中本已有的知识,因而可以认为,“他的灵魂从来就是与知识为伍的”(28)。这里的知识显然不是指经过感官所知的事情。因为早已说过,对感性事物是不能有知识的。知识是指关于本质的、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东西,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它是关于实在的知识,是真理,也是关于理念的知识。这是用灵魂不灭来论证理念的存在。
但是,柏拉图同时也写道:“如果关于实在的知识总是在我们的灵魂之中,那么灵魂必是不灭的。”(29)这一说法是以理念的存在证明灵魂的不灭,它同前面从灵魂不灭证明理念存在恰好组成了一个循环论证。在《斐多篇》里,柏拉图干脆把灵魂看作理念。这样的证明显然是无效的。虽然证明是无效的,然而柏拉图的观点是明确的,即,理念并不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里,而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它们是“另一类东西”。也许正因为它们是另一类东西,用我们所知道的东西的存在方式去证明它是不可能的。关于理念存在的问题暂时只能谈到这里。
关于理念的性质特征问题。
既然关于理念存在的问题没有得到证明,怎么能去谈论它的性质特征呢?这可以这样回答,理念在柏拉图的哲学以及后来长期的西方哲学史上是确实存在的,我们可以根据柏拉图对理念一词的用法探讨它的性质特征。(www.xing528.com)
然而,由于理念是“另一类东西”,它被假定为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习惯于认识“这一类东西”的我们来说,要理解它当然是困难的。用柏拉图的比喻说,好比一个生活在海洋深处的人,他自以为生活在地面上,把水当作天空,抬头也看到太阳、星辰,如果他从来没有跃出水面睁眼看过,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我们地球表面的事情,他怎么能知道我们所住的这个世界比起他的那个要更纯净、更美丽呢。(30)依柏拉图的说法,灵魂如果不能摆脱肉体、感官的束缚,也是难以窥探到另一个世界的。总之,我们预先受到警告:不改变我们的思想方式,或者说,不开辟一条不同于日常思维方式的思路,要把握理念是困难的。
对我们来说,特别还有翻译上的困难。“理念”一词是对希腊文idea和eidos的翻译。idea和eidos就各有好几种意思。(31)除“理念”外,人们还曾试译为:“观念”、“概念”、“理型”、“原型”、“范型”、“模式”、“模型”、“榜样”、“式样”、“意式”、“通式”,等等,在感觉到实在找不到确切译名的情况下,也有人取音译为“埃提”。“理念”这个译名虽然广为流传,但也并不比上面那些更确切。在翻译西方典籍时,同一词出现这么多不同的中文译名,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况且关于它的讨论至今还在继续。(32)
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的一点是,关于idea或eidos的译名不仅是数量繁多,而且其中大多数都是新造的中文词,这说明中文里原本并没有现成对应的词可用;这又说明,我们原来并没有想过这种东西;现在要想也困难,这是因为在我们熟悉的生活内容中并没有遇见过此等东西。
在寻求将这一讨论深入下去时,我们注意到,idea和eidos这两个词都出于动词idein(现在时主动语态不定式,其原形动词为eideo),idea是阴性形式,eidos是中性形式。idein的意义是“看”,idea、eidos作为从idein产生的名词,指所见的。问题在于所见到的是什么?我们睁眼看见各式各样的东西,然而这些都不是柏拉图所要指的东西。柏拉图所指的不是我们日常世界中可见的任何东西,因为日常世界中凭感官认识到的事物是变动不居的,因而是不真实的。柏拉图要求人们如一个生活在海底世界的人跃出水面重新审视太阳、月亮一样,要从这个充满空气的世界超越出去、进入另一个充满以太的世界,那里更洁净、更透明,因而可以使我们看到事物的真相。这种真相与我们日常经由感官得到的关于事物的认识是不同的。譬如,我们日常所见的几何图形中,点总是有面积的,线总是有粗细的;一切相等的事物都具有相对性,即从不同角度去看,就可能不同;一切美的事物、一切善的东西也都是相对的,它们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才是美的、善的,等等。但是,在那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可看到另一幅景象:几何的点是没有面积的,线是没有粗细的;等是绝对的等;美和善也是绝对的美和善,等等。然而,我们毕竟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怎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去看呢?其实,肉体是不能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能进入的只是“灵魂”,因此,能在另一个世界观看的也只是“灵魂的眼睛”。“那些恒常不变的东西,你除非是去思想它,否则是不能把握到它的;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它们的。”(33)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来说,还有一条路可以把握它,即思想。而要去思想它们,首先需要让灵魂排除感官的干扰和羁绊。这意味着我们要在不运用任何感性材料、排除一切由感官得到的表象的情况下去思想。这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思想呢?这样的思想如何可能呢?这些问题对于理解本体论来说十分重要,但目前我们暂且放下不谈。我们现在可以指出:idea或eidos是可以用思想——我们还没有深入讨论的特殊思想——去把握的,但它们却又绝不是思想的产物,依柏拉图,它们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比感性事物还真实,因而当称为实在(reality)。(34)
《斐多篇》是一篇比较集中地涉及“理念”性质的谈话。这篇谈话的背景设定在苏格拉底将受刑死去的当天,苏格拉底与一群前来与他诀别的朋友作了最后的谈话。话题恰恰是关于灵魂不灭以及人死去后灵魂的去向。面对死亡,没有比这个话题更重要的了。苏格拉底对自己即将死去并不悲哀恐惧,因为他坚信灵魂是不灭的,人的死亡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摆脱了肉体束缚的灵魂才能达到其智慧的状态、才能获得纯粹的知识。(35)“哲学家的任务恰恰在于使灵魂从肉体中解脱出来”,这也可以说,“真正的哲学家视死如归”(True philosophers make dying their profession)。(36)但是,最关键的问题是,是否灵魂真的不灭?倘能证明这一点,有谁再贪生怕死?又有谁不乐意声称自己是苏格拉底那样的哲学家?尽管柏拉图是举世皆知的哲学家,但是他关于灵魂不灭的论证,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尤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然而他在这个论证过程中涉及的关于理念的特征,对于研究柏拉图哲学来说,却是绝对不可忽略的。下面我们对柏拉图的证明作一概要复述。
这篇对话的一开始,描述一群友人怀着悲痛的心情来狱中探望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讲,人死后灵魂将脱离肉体,进入另一个美好的世界,所以他是充满信心地走向死亡的,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然而有人提出,灵魂脱离肉体以后,会不会如呼吸和烟雾那样消散掉呢?认为灵魂在人死后依然存在并保持活力和理智,恐怕依赖的是坚定的信念吧。
问题问得颇婉转,苏格拉底应明白婉转的原因,他更明白问题的实质是究竟灵魂是否不灭?死后可否复生?他的回答是:一切对立的东西都是相生相存的。一个东西要变得小些,自身必须先是大些的,这是小由大生。同样,弱由强生,快由慢生,坏由好生,不公正由公正生,并且,生成的过程是双向的,即对立双方是互生的。这种过程是增、减,升温、降温,分、合等。那么生和死也是这样的一对。现在,死亡的过程我们可以确信其有,那么,自然有其对立面生的过程。并且,生和死也是一种双向的运动,如果只死不生,那么一切就会走向一端,也不会有运动变化了。据此,“死而复生是事实,生命从死亡产生是事实,死亡后灵魂的存在也是一个事实。”(37)这个论证听起来颇有道理,然而却混淆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不可重复性和群体生命的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现象间的区别。
下面是从灵魂与理念相伴证明灵魂的不灭。这是从人能通过一件事回忆起另一件事谈起的。人能从一件事回想起另一件事,常常是因为这两件事有某种关系,如相似。对于两件相似的东西,人们还能判别其相似的程度。这说明人是知道相等、并以之作为标准去判断的。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有相等这种东西的呢?要是说我们从日常的观察中得到了相等的观念,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如两块石头、两根棍子,尽管看似完全相等,但总不是完全相等的;或者当一人说其完全相等,另一人则认为否。而我们用作标准的相等则是绝对的等。这种绝对的等既非我们从比较自然事物中得出,亦非是在出生之后获得的,那么,它必是灵魂在进入我们肉体之前就有了。此外,我们还有绝对美、绝对善这样的知识。“如果这些实在的东西是存在的,那么岂不是应当认为,我们的灵魂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吗?”(38)我们看到,在《美诺篇》中,柏拉图是通过灵魂不灭来证明理念的存在,在《斐多篇》中,则是通过理念的存在来证明灵魂的不灭。两者恰好成为一个循环论证。不过,在柏拉图看来,这并不成为问题。因为他接着就把灵魂也当作理念看待了。
有人提出,以上的说法只说明灵魂在今世之前的往世曾存在。虽然今世相对于往世而言是来世,根据这一点推测,灵魂将在我们死后进入来世,但是人毕竟对死充满恐惧,怕灵魂不再有来世。为此,“苏格拉底”认为,灵魂是属于理念一类的东西,理念的多种性质中就包括恒常不变这个性质,因此灵魂是永不消散的。在这一论述过程中,“苏格拉底”道出了他对理念的性质的看法。“苏格拉底”认为,像绝对的等、绝对的美这样的东西都是单一的、不变的、独立的存在,它们是肉眼所不可见的,然而却是可思想它的。“灵魂很像那些神圣、不灭、可以从思想理智上把握的、单一的、不可分解的、自我保持和不变的东西。”(39)这些都是理念的特征。灵魂既像理念,它便也不可分解、不会消散。因为只有复合的东西才会消散,灵魂则是单一的。
这样,柏拉图设想的理念是:独立存在的,单一的,不可见、但可从思想上把握的,不变的,神圣的,不灭的,不可分解的和自我保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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