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念论的提出
苏格拉底表示,对于脱离一切具体情况的好、美之类的东西,他既不知道,且也不想去知道。他知道的是,针对哪种东西、哪样事情而言才是好的、美的东西。在讨论这些问题时,往往以“什么是美的东西”、“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德”这样的形式提出问题。在色诺芬的记载中,是别人问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对话篇中,是苏格拉底问别人。依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这种形式的问题所问的是关于一般的美、勇敢和美德的问题。尽管苏格拉底不想知道它们是什么,但是问题本身非但是不可抹杀的,而且对人有强大的吸引力。例如,我们可以确知各种具体场合中美的东西,那么它们有无共同性呢?如不存在这种共同的美,不以之为标准,我们何以见到一样过去从未见过的东西时,会将它识别为美的东西呢?如果这种共同的美是存在的,那么它又怎样存在的呢?以何种形式存在?存在于哪里?柏拉图正是沿着这种问题的思路而提出理念的。他认为理念就是这些一般的美、勇敢、美德,还有其他各种一般的东西,如等、相似、大、小等等存在的形式,它们不是存在于我们可以感知的具体的事物之中,而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理念世界之中。
我们可以看到,当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的口表达自己理念论思想的时候,“苏格拉底”已经从追寻智慧的方向切换到寻求知识的方向上去了。甚至在那些被认为主要是记述苏格拉底本人思想的早期对话中,这个切换过程就已经开始了。试以柏拉图的前期作品为例加以说明。
首先,柏拉图开始混淆智慧和知识的界限,并逐渐以知识取代智慧。
依色诺芬的记载,苏格拉底不仅明确地说一切美德都是智慧,而且,从另一则材料中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对于智慧和知识是有区分的:“照苏格拉底的看法,疯狂就是智慧的对立面。但他并没有把无知认为就是疯狂。不过,要是你自以为知道你所不知的东西,这倒近乎疯狂了。”(16)照这里的说法,疯狂是智慧的对立面,无知的对立面应当是知识;从疯狂不等同于无知,推得智慧也不等于知识。从我们今天的理解来说,虽然智慧和知识密切相关,知识中渗透着智慧,但两者还是有重大性质的区别的。智慧是人生存于世的能力,知识则是这种能力之一——认知能力——的结果。或者说,智慧是存乎内的,知识是得之于外的。
但是在柏拉图的对话篇中,从“苏格拉底”口中说出来时,有时把智慧与勇敢、虔诚、公正、自制并列,当作是美德的部分,如《普罗泰戈拉篇》中。(17)有时是把智慧和知识这两个词任意调换使用的,如在《拉凯斯篇》中:
苏(苏格拉底):我想我明白他了,我以为他是说勇敢是一种智慧。
拉(拉凯斯):哪一种智慧呢,苏格拉底?
苏:这个问题你得问他。
拉:好吧。
苏:那么,尼西亚,告诉他吧,你认为勇敢会是哪种智慧呢?你当不会指吹奏笛子的智慧吧?
尼:当然不是。
苏:也不是演奏里拉琴的智慧吧?
尼:不是。
苏:那么,这种知识是什么,又是关于哪方面的?
拉:我认为,苏格拉底,你的问题问得很好,我要他说这种知识或智慧的性质是什么。(www.xing528.com)
尼:我是说,拉凯斯,勇敢是在战争或别的事情上关于那些能使你产生害怕、又激发你信心的东西的知识。(18)
同样,在《普罗泰戈拉篇》中,开始时把智慧和其他美德并列,讨论智慧和其他美德的关系,但是在讨论过程中,却不加说明地代之以知识和其他美德的关系了。
第二,到底以追求智慧还是追求知识为目的?这与一种对周围世界的基本看法或态度有关。认为世界是多变的,那么我们就不应拘泥于用抽象一般的概念看世界。尤其是在人的伦理价值方面,随着情况的变化,其判断尺度也在变化。重要的是要辨明各种变化的情况,这是要启动智慧的原因。苏格拉底就是这种态度,所以在他看来,一件是美的东西处于另一种不同条件下时,也可以是丑的。但是从柏拉图的眼光去看,知识应当是确定的,它既不能存在于多变的感觉世界里,就必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用这种态度去看,多变的感性世界就是充满矛盾的、不合理的、甚至是低级的。
根据色诺芬的记载,苏格拉底认为充满矛盾、变动不居的事物是合理的。然而在《普罗泰戈拉篇》里,柏拉图却让普罗泰戈拉说出类似色诺芬所记载的那个苏格拉底的话,而让苏格拉底站在他的对立面。例如,当普罗泰戈拉说,智慧、勇敢、正义等是美德中各有区别的部分时,“苏格拉底”由此故意推论出“虔诚非正义”,乃至“虔诚是不正义”等荒谬结论。许多类似的潜伏在普罗泰戈拉学说中的矛盾经苏格拉底的分析、推导被暴露后,普罗泰戈拉终于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知道,许多东西——食物、饮品、药物,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的对人来说是有害的,有的是有益的;另有一些东西,对人来说无所谓利害,对马匹来说则有利害的问题,也有一些东西只对牛啊、狗啊有利或有害。有些东西对动物不起作用,但却对树木起作用。有的对其根有益,却会伤其苗。例如,肥料用于植物根部是好的,但要是施于新芽嫩枝上就彻底坏事了。又以橄榄油为例,用于植物是不好的、用于动物的毛发尤为有害,然而人却发现,它既可用于人的头发,又有用于皮肤。好的性状是多种多样的,甚至同一样东西,外用是好的,而内服却会致命。所以医生禁止病人煮食时用油,除非只用少量的以驱除食物和佐料中的异味。(19)
这番使当时一群听众为之热烈鼓掌的话,同我们前引色诺芬所介绍的苏格拉底的观点如出一辙,然而现在是从普罗泰戈拉口中说出,却让苏格拉底站在与之对立的一方。更令人吃惊的是,当对话和辩论继续下去的时候,柏拉图让“苏格拉底”借对前人诗句的解说,说出了这样的主张:一个人是可以由坏变好的,但以为从此人便永远是好人了,这是不可能的,不然便是超人(superhuman),“苏格拉底”接着以肯定的语气说:“这是神才具有的特权。”(20)这显然是柏拉图本人的观点,暗示有一个与人间隔绝的不变的领域。无疑,在《普罗泰戈拉篇》中,柏拉图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让苏格拉底充当自己的喉舌。这个苏格拉底与承认事物多变、当以智慧去应接的苏格拉底距离已经很远了。
让我们重温本章开始时提到的亚里士多德的话,那里说:“柏拉图接受他(苏格拉底)的教导,但是……。”从“但是”后面的那些话的语气看,柏拉图本来是把苏格拉底看作属于其思想仍停留在变动不居的感觉世界中的那些人一类的。
第三,美德究竟是智慧还是知识,直接关系到对另一个重大问题的回答,即美德可教还是不可教?
如果美德是知识,它当然是可教的。如果美德是智慧,它便是不可教的。前一句话是明白易懂的,后一句话还须作进一步说明。
智慧不可教,这是因为智慧是每个人接应万物的可能的能力,它是人与生俱来的、内在的能力,使人之为人以区别于其他动物。这种能力可以通过锻炼得到加强,但却绝不能使本来无此能力的东西获得它。古希腊时,人们大体已经对智慧有了这样的认识。这可以从他们对智慧所归属的美德一词的本义证得。希腊文美德作αˊρετˋη(arete),原意指任何事物之为该事物的特长、用处和功能。不仅人有其arete,各种动物、自然物、乃至人造物也各有其arete。“在当时的希腊人看来arete是每种事物固有的天然的本性。他们认为人的本性就是人的才能、优点、特长,这是任何人都一样的;arete是从优点和特长方面去看的,所以是‘好’和‘善’。所谓‘坏’和‘恶’就是失去arete,人如果失去人的arete也就不成其为人”。(21)站在这一理解的基点上,不论说美德是智慧,还是说智慧是美德的一部分,指的都是人的内在的特点、能力或秉性。因此,如果说苏格拉底将美德与智慧相联系而不是与知识相联系,那么,他应当认为美德是不可教的。
色诺芬的记载证明,苏格拉底是主张美德不可教的,只是可以通过锻炼得到改进。这段话是围绕一种具体的美德——勇敢而展开的:
当他再次被问勇敢是由教育得来的还是天生就有的时候,苏格拉底回答:“我以为正如一个人的身体生来就比另一个人的身体强壮,能够经受住劳苦一样,一个人的灵魂也可能天生得比另一个人的灵魂在对付危险方面更为坚强;因为我注意到,在同一种法律和习俗之下成长起来的人们,在胆量方面是大不相同的。不过我以为,人的一切天生的气质,在胆量方面,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锻炼而得到提高的。……我看在所有其他方面,人和人之间也都同样天生就有所不同,而且也都可以通过勤奋努力而得到很多改进。因此,很显然,无论是天资比较聪明的人或是天资比较鲁钝的人,如果他们决心要得到值得称道的成就,都必须勤学苦练才行。”(22)
但是,在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篇》中,苏格拉底的态度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同普罗泰戈拉的辩论中,开始,苏格拉底对普罗泰戈拉自诩可教人以美德表示怀疑,认为美德本不可教。在辩论中,苏格拉底要求普罗泰戈拉阐明美德的几个部分:勇敢、正义、自制、虔诚和智慧的相互关系。普罗泰戈拉认为,这些部分是各不相同,因而是互相分离的,或者是差异处大于相同点,或者,至少勇敢和其余四者是相离的。苏格拉底则通过把普罗泰戈拉的上述观点推论到荒谬的结论,反证美德的各部分不应分离,尤其是不能与智慧分离。例如勇敢如果缺少知识,就可能沦为鲁莽。在关于美德各部分之间关系的讨论中,苏格拉底认为各种美德的恰当实行都要有相关的知识,因而美德即知识。然而,既然美德是知识,就是可教的。普罗泰戈拉主张美德的各部分相互分离,因而不能得出美德是知识的结论,他倒应进一步承认美德不可教。这一结果使苏格拉底和普鲁泰戈拉从一开始辩论时双方的立场上互相换了一个位置。(23)使这个“苏格拉底”的观点发生转变的,是柏拉图于不知不觉中拨弄了一个机关:以知识取代了智慧。
追求智慧和知识是两种不同的思路。当求解什么是美德、什么是美之类问题时,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意在提高和发挥人们辨明使美之为美、美德之为美德的各种具体背景或条件的应变能力;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则直指那一般的美、一般的美德。这一般的美、美德之类的东西,在柏拉图这里就是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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