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写的《反杜林论》,是马克思主义的一部经典。恩格斯写这部书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当时有一位年轻的副教授杜林,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了全面的攻击,并且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的时候,杜林竟在德国工人运动中有了很大的影响。《反杜林论》的写作正是为了捍卫马克思主义。杜林对马克思主义的攻击涉及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个方面,恩格斯的回击也分三个方面。其中的第一部分就是哲学。
我们今天来读《反杜林论》“哲学”编的时候,一般来说,并不是很容易理解它的,尤其是对于其中“分类、先验主义”及“世界模式论”这两节所涉及的内容。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对《反杜林论》所批判的杜林哲学的性质不太清楚。事实上,杜林基本上是承袭了黑格尔哲学的体系,本体论则是这种哲学体系的核心部分。恩格斯对杜林哲学的批判,就是对本体论哲学进行批判的一个实例。当我们以这样的思想准备去读《反杜林论》中有关哲学的内容时,原来不容易理解的一些问题也许就容易理解了。
我们已经知道,本体论在西方哲学中是纯粹的哲学原理,它是运用范畴逻辑地构造出来的。到了黑格尔的哲学中,逻辑范畴不再被当作是与现实世界相隔离的彼岸世界的实在,它与人的思维具有同一性。然而,逻辑范畴作为绝对理念,逻辑上是先在的。杜林就是这样来理解哲学的:“按照杜林先生的说法,哲学是世界和生活的意识的最高形式的发展,而在更广的意义上说来,还包括一切知识和意志的原则。”在杜林这里,原则或原理共有三部分,它们是一般的世界模式论,关于自然的原理,以及关于人的学说。杜林又认为,在上述三种学说或原理中,“包含着某种内在的逻辑次序”,“适用于一切存在的那些形式的原则走在前面,而应当运用这些原则的对象的领域则按其从属次序跟在后面”。这些话都是恩格斯从杜林原著中几乎是逐字的引述。(52)
根据恩格斯的引述,杜林不仅为哲学设计了这种“适用于一切存在的形式的原则”,而且,这种形式的原则又称为“纯粹观念的领域”,它只服从于或受制于“逻辑的模式和数学的形式”。这就更清楚了,杜林不仅提出了一种适用于一切、也是先于一切的哲学原理,而且认为这种原理是依逻辑或数学方式构造的。或者说,由于这种原理是依“纯粹观念”自身的逻辑而展开的,它才不需要从经验中去概括,却可以成为自然界和人类必须服从的原则。这样的原理或原则,不是本体论又是什么呢?
恩格斯对杜林关于哲学和哲学分类的观点的批判,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揭露它的“先验论”的实质,二是指出它“封闭了一切科学走向未来的道路”。
杜林哲学的“先验论”实质首先表现在原理或原则与事实的关系问题上。恩格斯指出:原理不应当是研究的出发点,而应当是研究的结果;不应当用原理去规范事实,而应当是从自然界和人类历史中抽象出来的;不是使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理,而是原理只有在适合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而杜林哲学在以上这三个关系上所取的态度却正好相反,因此,“它把事情完全头足倒置了”,(53)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观点。其次,从杜林对哲学的分类看,先是世界模式论,即一般的哲学原理,然后分别应用于自然界和人类,这同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是完全一样的。恩格斯指出杜林是在“忠实地抄袭”(54)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第三,更为可笑的是,杜林为了标榜自己哲学作为真理所具有的普遍性和客观性,竟“不仅以人类的名义来思维”,“而且以一切天体上的有意识的和能思维的生物的名义来思维。”(55)这就是说,杜林不仅认为存在着一种脱离人的思维,而且他自己的哲学就是那种充塞在天地间的非人类思维的精神的表现。对此,恩格斯指出,“如果进一步问:究竟什么是思维和意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那末就会发现,它们都是人脑的产物,而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他们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不言而喻,人脑的产物,归根到底亦即自然界的产物,并不同自然界的其他联系相矛盾,而是相适应的”(56)。恩格斯的这些论述,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方面,根本否认了一切脱离自然和人类(即现实世界)而独立存在的精神性的原理体系的可能,这是对柏拉图以来的本体论哲学的最彻底的批判。
由此自然引出了对杜林哲学体系的第二个方面的批判。既然思维是人类、自然界的产物,思维是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种种联系的反映和揭示,而现实世界的联系是处在过程中的,那么,每一时代的人都不能声称对这种联系已经作出了恰如原状的、毫无遗漏的、科学的陈述。实际的情况是:“一方面,要毫无遗漏地从所有的联系中去认识世界体系;另一方面,无论是从人们的本性或世界体系的本性来说,这个任务都是永远不能完全解决的。但是,这种矛盾不仅存在于世界和人这两个因素的本性中,而且还是所有智力进步的主要杠杆,它在人类的无限的前进发展中每天地、不断地得到解决,这正像某些数学课题在无穷级数或连分数中得到解决一样。事实上,世界体系的每一个思想映象,总是在客观上被历史状况所限制,在主观上被得出该思想映象的人的肉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所限制。”(57)恩格斯的这一论述揭示了人的认识是一个在相对真理的历史长河中逼近绝对真理的过程,人的认识没有止境,这个过程也不会终止。然而,杜林哲学及一切本体论哲学都自称,自己是真理在其中已经得到实现的体系。杜林甚至许下诺言,认为自己的哲学实现了“最终的、终极的真理”。这样,岂不是“封闭了一切科学走向未来的道路”(58)么?
在批判本体论哲学的唯心主义错误时,有一个常会涉及的问题,即关于数学的问题。数学有纯粹思想推论的性质,它有自己检验正误的标准,没有人怀疑它作为科学工具的有效性。本体论常援引数学为自己辩护,以为本体论与数学是性质相同的东西,只不过前者以范畴取代了数和点、线、面,甚至也有的哲学家(如柏拉图)直接把数学当作本体论哲学的内容之一。杜林也企图借助于数学为自己的先验哲学作论证。“杜林先生以为,他可以不加入任何经验的成分,从那些‘按照纯粹逻辑的观点既不可能也不需要论证’的数学公理导出全部纯数学,然后再把它应用于世界,同样,他以为,他可以先从头脑中制造出存在的基本形式,一切知识的简单的成分,哲学的公理,再从它们导出全部哲学或世界模式论,然后以至尊无上的姿态把自己的这一宪法赐给自然界和人类世界。”(59)面对这一挑战,恩格斯的回答是,一方面,他并不否认“纯数学具有脱离任何个人的特殊经验而独立的意义”,(60)但另一方面,他坚决否认数学是纯粹思想的创造物和想象物。因为数学运算需要数和形的概念,这些概念只能从现实的抽象中得出。而从现实的计算对象中撇开对象的其他方面仅顾及数目,需要一种抽象的能力,“这种能力是长期的以经验为依据的历史发展的结果”(61)。综合以上两个方面,恩格斯认为,数学归根结蒂是源于现实生活,是现实的抽象,它在其一定的发展阶段上才与现实世界脱离。
这个观点可以推广到对一般的思维领域的看法:“正如同在其他一切思维领域中一样,从现实世界抽象出来的规律,在一定的发展阶段上就和现实世界脱离,并且作为某种独立的东西,作为世界必须适应的外来的规律而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社会和国家方面的情形是这样,纯数学也正是这样,它在以后被应用于世界,虽然它是从这个世界得出来的,并且只表现世界的联系形式的一部分——正是仅仅因为这样,它才是可以应用的。”(62)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并不笼统地反对理论的抽象,也不否认理论发展的一定阶段对于现实的相对独立性——唯其如此,提倡理论联系实际才是有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反对的是否认理论起源于实际的观点,反对的是完全从概念到概念的推论中构造的哲学原理,一句话:马克思主义是反对本体论这种形态的哲学的。
批判本体论,是恩格斯《反杜林论》一书“哲学编”的主旨,把握住这个主旨,《反杜林论》一书“哲学编”的其余内容就好理解了。这里尤其要提及的是关于“存在”问题,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
从恩格斯的叙述中我们知道,杜林有一个哲学命题叫做“包罗万象的存在是唯一的”,并且由此而进一步推得:存在的唯一性就是世界的统一性。恩格斯揭露杜林这样做的目的是“企图以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去证明任何思维产物的现实性”(63)。对杜林的上述哲学命题进行批判时,恩格斯写道:
世界的统一性并不在于它的存在……。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是在于它的物质性。(64)(www.xing528.com)
这里将“存在”和“物质”对举,说明两者不是一回事。然而,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里,恩格斯写道:
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65)
这里的“存在”是和“思维”对立的,因此“存在”与“物质”、“自然界”是同义的。思维对存在的关系也就是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那么何以上面两段引文中的“存在”会不同呢?
上述两段引文中的“存在”,在英文版中都作“being”。我们知道,“to be”在日常语言中既用作系词,又用作动词“存在”(exist)的意思,因此,在日常用语中动名词being也可用作“存在”的意思。但是在本体论的语言中,being被改造为一个最普遍的逻辑范畴。因为它是最普遍的逻辑范畴,它可以包括“存在”这个范畴,而却不等于“存在”。如果把being等同于“存在”,它就成了一个有特殊规定的范畴,而不是最普遍的范畴了。因此,本体论中的being应当译作“是”,而不是“存在”。但由于人们一向习惯于把being全部译成“存在”,于是,就分不清恩格斯在日常语言的意义上使用的being(存在)和他所批判的杜林在本体论意义上使用的being(是)之间的区别,以至于造成对恩格斯的观点理解上的困难。
恩格斯本人对两种不同意义的“存在”,即日常意义的“存在”和本体论范畴的“是”,是作了明确区分的。他说:“当我们说到存在,并且仅仅说到存在的时候,统一性只能在于:我们所说的一切对象是存在的、实有的。”(66)这句话在1934年莫斯科的英文版《反杜林论》中说得更清楚:
When we speak of being,and purely of being,unity can only consist in that all the objects to which we are referring—are,exist.
这里特别用了“exist”这个词表示“存在”。
由于中文版《反杜林论》中依习惯将杜林在本体论意义上使用的being也译作“存在”,问题就变得模糊了。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推敲的话,被恩格斯批判的杜林所使用的“存在”,正是本体论哲学中的范畴“being”,即“是”。据恩格斯引述,虽然杜林表白自己谈到的“存在”“不是那种纯粹的存在,这种存在是和自身等同的、应当没有任何特殊规定性的而且实际上仅仅是思想虚无或没有思想的对偶语。”但是,恩格斯指出:“我们立刻就看到,杜林先生的世界的确是从这样一种存在开始的,这种存在没有任何内在的差别、任何运动和变化,所以事实上只是思想虚无的对偶语,所以是真正的虚无。”(67)这样的“存在”概念当然不是指实际的“存在”,而只能是黑格尔作为全部“逻辑学”开端的那个概念或范畴,即“是”。正是从这种逻辑规定的“是”开始,杜林进一步从中推论出“属”和“种”,“质”和“量”,等等。这样,我们就清楚了:恩格斯批判杜林是在剽窃和抄袭黑格尔的《逻辑学》。
我们知道,本体论是用范畴的逻辑推论构造的哲学原理,这些范畴概称为“是”和“所是”,所以本体论即关于“是”的学问,记作ontology。杜林哲学正是这样的哲学,所以,恩格斯对杜林哲学的批判就是对本体论的批判。如果人们因为没有看到“本体论”三个字而对这一结论仍心存疑虑的话,那么请再看《反杜林论》中的一个实例。
恩格斯说:“最可笑的是,杜林先生为了用存在的概念去证明上帝不存在,却运用了证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法。”(68)据恩格斯引述,杜林的论证是这样的:“当我们思考着存在的时候,我们是把它作为一个概念来思考的。一个概念所包含的东西是统一的。因此,如果存在不是统一的,那末它就不能和它本身的概念相适应。所以它一定是统一的。所以上帝是不存在的,如此等等。”(69)这是一个反证,它先设定一个前提:“是”(being)是一个统一的概念。依杜林,统一就是唯一,即“是”这个概念除了自身同一,没有任何其他的规定性。然后是一个否定性的假设:如果“是”这个概念中还包括其他的规定性,那么“是”就不是统一的;而这是同前提矛盾的。结论:所以“是”这个概念中并不包含上帝的概念。杜林的这个论证显然是针对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中的大前提的,那个大前提说,“上帝是一个完满的‘是’”。这里,“上帝”和“完满的‘是’”是两个相等同的概念,然后从“完满的‘是’”的概念中不能不包括“存在”的规定性、推出上帝存在。杜林从设定“是”是一个统一的概念,推论它不包括一个与自身不同的上帝概念。这两个论证结论虽然相反,但是它们的方法都是运用概念的逻辑推论,即纯粹思辨的方法。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杜林为了证明没有上帝,却用了证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论证法。
事实上,杜林的全部哲学体系,包括他的世界模式论,都是对黑格尔的摹仿,都是纯粹思辨的、从概念到概念的哲学,因而是本体论的。那么,马克思主义对本体论的批判立场也是不容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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