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对本体论的批判是全面的。他们除了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实质、其头足倒置的辩证方法,还通过语言的分析批判了这种哲学的形式。他们以高度的睿智,洞察到在黑格尔哲学中,存在着一个独立的语言王国,指出这就是“哲学语言的秘密”,呼吁哲学家们回到“普通语言”中去。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对黑格尔主义的这三个方面的批判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它是正好针对本体论的实质、方法和形式三方面特征的;反过来说,也只有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同时就是对一般本体论哲学的批判,我们才不会把马克思主义从语言方面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排除在整个批判之外而不予应有的重视。
让我们来探讨一下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在语言方面对黑格尔哲学实行批判的一些情况。
在某种意义上说,由于哲学的语言来自日常语言,两者之间没有外形上的明显区分,因此对本体论所使用的语言的批判也更为复杂、更为艰难。马克思本人在其早年(例《博士论文》中)也使用过令我们难以理解的语言。但是马克思毕竟以其深邃的洞察力逐渐发现了这方面的问题,并一步一步地终于将其揭示出来。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开始提到黑格尔哲学中对于语言的特殊使用。这是指,在黑格尔哲学中,人和自然界都被认为是绝对理念的外化,这种外化是主体、主词逻辑地演绎出客体、宾词,于是,这里的主体不是指人、自然,而是指作为绝对理念的人和自然。马克思说:“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不过成为这个潜在的、非现实的人和这个非现实的自然界的宾词、象征。因此,主词和宾词之间的关系是绝对地颠倒的:这就是神秘的主体—客体,或包摄客体的主体性;就是作为过程、作为把自己外化出去并且从这种外化返回自身、同时又使外化回到自身的主体的绝对主体,以及作为这一过程的主体……。”(44)
从唯物主义的观点看,作为绝对理念的人和自然的概念,只是思维的人对于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的抽象,现实的人和自然才是主体。黑格尔把它们当作是宾词、客体,这就使主词和宾词的关系“绝对地颠倒”了。而这却是哲学的特殊语言,而不是日常中的“人的语言”。因此,马克思呼吁“用人的语言来说”。用“人的语言来说”,那么,由纯虚无的绝对理念所创造的那些本质,“无非就是自然规定的抽象”(45)。这是马克思注意到了哲学——本体论——对于语言的异乎寻常的使用。
在写下上述观点一年多以后,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进一步明确地揭露了“哲学语言的秘密”。这是他们批评施米特(笔名麦克斯·施蒂纳)时写下的:
对哲学家们来说,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是最困难的任务之一。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正像哲学家们把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力量那样,他们也一定要把语言变成某种独立的特殊的王国。这就是哲学语言的秘密,在哲学语言里,思想通过词的形式具有自己本身的内容。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的问题,变成了从语言降到生活中的问题。(46)
为了理解这段话,让我们先对这段话所批判的对象——施米特的观点作一简要交代。施米特是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他写过一部书,题为《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在这本书里,他完全依黑格尔的样子,主张“精神是本质的东西”。他标明自己追求的是“绝对的思想,即除思想之外一无所有的思想,逻辑的思想”。不难看出,施米特所谓的“绝对的思想”、“逻辑的思想”,就是本体论哲学。这里,他遇到了一切本体论哲学所遇到的麻烦,如何克服纯粹由逻辑概念构成的哲学原理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鸿沟问题。黑格尔曾经设想出“外化”这个词,施米特则设计了“唯一者”这个词来作为由绝对精神“通向生活的驴桥”(47)。为此,他对“唯一者”这个词作了种种规定和刻画:
唯一者只是说出你来和说出我来的最后的、趋于寂灭的言表,只是变为意见的言表:不再是言表的言表,无言无声的言表。
其中(唯一者中)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是最主要的东西。
唯一者是“无规定的”。
唯一者指出自己的内容是在概念之外或在概念的彼岸。
唯一者是“无规定的概念,其他任何概念都不能使它有所规定”。(www.xing528.com)
唯一者是世俗名字所受的哲学“洗礼”。
唯一者是一个无思想的词。唯一者没有任何思想内容。
唯一者表达的是一个不会第二次存在因而也无法加以表达的人;因为,如果他能够被真正地完全地表达出来的话,那末他就会第二次存在了,就会体现在表达中了。
有了唯一者,绝对思想的王国就完成了。
唯一者是我们的词句世界的最后一块砖。
唯一者是一种作为词句而告终的逻辑。
在唯一者之中,科学会化为生活,因为科学中的Das(这个)就变成Der und Der(某某和某某),某某不再在词、逻各斯、宾词中寻找自己。(48)
我以为,施米特之所以利用“唯一者”这个词来沟通思想和现实生活领域,是因为“唯一者”是日常语言中的词,即世俗名字,同时,“唯一者”之为“唯一者”,有“独一”的意思,施米特对此大做文章,说它不能有进一步的规定性(否则就不成独一了),因而有纯粹思想范畴的性质。这种把戏被马克思、恩格斯一眼看穿,他们在评论施米特这本书的开头就说:“这就是立足于实体观点上的唯一者,就是‘唯一’逻辑的开端,而这样的开端也就是黑格尔的‘存在’和‘无’的真正同一。”(49)作为黑格尔的“存在”(Sein,是)和“无”的同一的是“此是”(Dasein,流行的译名是:定在,实有),有“这一个”的意思。说施米特的“唯一者”就是黑格尔的“此是”,就是说,“唯一者”是一个逻辑范畴,它仍在纯粹思想的领域内。那么,施米特并没有解决那个对哲学家来说最困难的任务之一——“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但是他的这番努力却暴露出,他在将思想变成一种独立的力量的时候,也在将语言“变成某种独立的特殊的王国”。在他这里,“从思想降到现实世界的问题,变成了从语言降到生活中的问题”。这种努力当然是不会成功的,因为这种哲学从根子上说是脱离生活的,并不是靠造出一个“唯一者”或者“外化”这样的词就可以根本改变其性质的。关于这点,马克思、恩格斯说得很明白:
我们看到,从思维过渡到现实,也就是从语言过渡到生活的整个问题,只存在于哲学幻想中,也就是说,只有在那种不会明白自己在想象中脱离生活的性质和根源的哲学意识看来才是合理的。这个大问题,由于它总是闪现在我们这些思想家的头脑中,当然最终会迫使这些游侠骑士中的一个人出发去寻找这样一个词,这个词作为词构成可寻觅的过渡,这个词作为词不再单纯是词了,这个词用神秘的超语言方式指出从语言走到它所标示的现实客体的道路,简而言之,这个词要在一切词中起一种和救世主—圣子在人们中所起的基督教幻想的作用一样的作用。(50)
既然人们不能靠创造一些词语来沟通思想和现实,那么,怎样才能使思想和现实得到沟通呢?关键在于,思想从根本上就不应该脱离现实。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同样是说得很明白的:
哲学家们只要把自己的语言还原为它从中抽象出来的普通语言,就可以认清他们的语言是被歪曲了的现实世界的语言,就可以懂得,无论思想或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特殊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51)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以上的批判是由于施米特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一书而引发的,甚至看似是由于“唯一者”这个词所引发的,但却分明是针对着全部哲学的。他们不是批评某些哲学家把思想和语言变成独立王国,而是一般地批评所有哲学家;他们不是批评某些组成了独立王国的哲学语言的秘密,而是一般地批评所有哲学语言的秘密。这就是说,在他们看来,或至少是当他们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时看来,凡哲学就是在经营独立的思想王国,这种作为“独立力量”的思想王国也必定有一套独立的特殊的语言王国。这个说法在今天看来颇令人疑虑,今天我们认识到,那是唯心主义哲学,然而,难道哲学必定是那种样子、并且只有这一种样子吗?可是,如果我们了解黑格尔关于哲学的定义,以及黑格尔主义作为当时德国的官方哲学其影响之盛,也许就会消除疑虑了。依黑格尔的说法,哲学就是绝对理念自身的逻辑运动,语言上的逻辑规定性的概念的出现是进入哲学的必要条件。(黑格尔正是据这个标准把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哲学排除在哲学之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当时面临的便是这样的背景,所以他们也将自己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看作是对一切哲学的批判,把黑格尔主义的终结看作是一切哲学的终结。
但是,黑格尔所谓的哲学,难道不就是本体论吗?或者说,难道不就是以本体论为其核心的哲学吗?他自己的《逻辑学》岂不是以前的本体论的改进和扩大吗?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就是对以本体论为核心的哲学的批判。只有在这一理解的基础上,我们才能深入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把哲学的批判和语言的批判结合起来的深刻用意。他们在150年前,就以“哲学语言的秘密”、“独立的特殊的王国”的说法,揭露了本体论哲学所使用的语言不是“普通的语言”,不是“人的语言”,其思想的深邃、把握事物真相的能力令人钦佩。由于他们首先揭示了“哲学语言的秘密”,使后人能沿着这个方向,把本体论的语言当作一个问题来研究,从语言和思想方式的联系方面,逐渐揭示出本体论这种特殊的哲学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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