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风不仅影响到文论诗论,抑且影响到词论。清词自“常州派”后,阐意内言外之旨,别裁伪体,上接《风》、《骚》,于是风气一变,襟抱学问喷薄而出,词体始尊,而词格始正。实则关键所在,不外由才人之词与词人之词一变而为学人之词而已。此风既启,直至清末,为词者殆无不受其影响。此与当时同光体之诗,也有息息相通之微,所以即于论同光体诗后附论及之。谭献《复堂日记》卷二谓:“填词至嘉庆,俳谐之病已净。……周介存有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之论,然后体益尊、学益大,近世经师惠定宇、孔艮庭、段懋堂、焦理堂、宋于庭、张皋文、龚定庵多工小词,其理可悟。”这几句话,即说明清代词风转变的关键。
“常州派”始于张惠言。张氏《词选序》始标意内言外之旨,以为词盖诗之比兴,与变风之义、骚人之歌为近;故以深美闳约为宗,推崇正声,而不取放浪通脱之言。自此以后,始立门庭。周济《词辨》本其旨而推阐之,谓:“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这即是词坛中的肌理之说。至于入手之方,他以为:“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即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此种理论,仍是肌理之说。即其讲针镂、讲钩勒、讲片段、讲离合,也还是肌理说中注意的问题。
此后晚清词家沿袭其风,虽宗主不免稍有出入,而大体倾向宁晦无浅、宁涩无滑、宁生硬无甜熟,则相一致。举其较著者,则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即可为其代表。
《白雨斋词话》谓:“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卷一)他所谓沉郁之旨,即是张氏意内言外之说。不过意内言外,所以言其义,而沉郁云者,则所以定其格。他解释沉郁之义云: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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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词格以发挥词旨最切实、最平正的见解。盖诗词一理,所以意内言外之说,可以用于诗,也可以通于词。而词体篇幅不大,酣畅奔放,均非所宜,所以诗如五七言大篇即不尽沉郁,亦别有可观,而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他以为:“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卷一)正因沉郁是词所独具的风格,其后解放为曲,则嬉笑怒骂尽成文章,便不必以沉郁绳之了。
如何能使沉郁呢?其关键又在比兴。他论比兴之义云:
如王碧山咏萤咏蝉诸篇,低回深婉,托讽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谓精于比义。若兴则难言之矣!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缠绵,都归忠厚。(卷六)
是则以沉郁为词格,而比兴为词法,这即是“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之义。这样讲沉郁、讲比兴,当然也与同光体的诗人一样,最恶聪明纤巧之作。他说:“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第知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亦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犹望而厌之,若才子气则无不望而悦之矣。故得病最深。”(卷五)书中类此之语,多不胜举;其衡量昔人之词,亦以此为标准。清季词学之每变愈上,也可视为性灵说之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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