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宋诗运动中有所谓“同光体”者,即指同治、光绪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的一派。宋诗运动之发轫,原不始于同光,但其形成一时风气,则以同光间为盛。
同光体之诗宗主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于开元取杜,于元和取韩,于元祐取黄而兼及于苏。这是同光间诗人所奉的圭臬。所以他们能打破分唐分宋的界限,而别成一种作风。
陈衍《石遗室诗话》谓:“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一钱箨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国,而何子贞编修、郑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门。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涤生相国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祐诸大家为职志,不规规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慤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也。”在此数语中已将同光体的真面目暴露无遗。清代诗学从道光以来诚是一大关捩。道光以后,直至清亡,一般为旧诗者大都笼罩于此种风气之下。即有一二杰出之士,颇想提倡诗界革命,然仍不免为时风众势所左右,以投于同光体的旗帜之下。
在此大风气之下,一般诗人之成就,仍不妨随其个性与学力之不同而异其作风。所以《石遗室诗话》已分之为两大派,以陈沆、魏源以至郑孝胥为清苍幽峭的一派,而以郑珍、莫友芝以至陈三立为生涩奥衍的一派。实则假使自其异者言之,则二派犹不足以尽之。自其同者言之,则派别尽多,自有其共同一致的倾向,即是所谓合学人诗人之诗而为一。所以可说是肌理说之馀波。
我们看清了这一点,然后知道在同光体的诗人中间,如其一生精力尽于诗学,则即使学古有得,而在作风方面或尚僻涩或主瑰奇,似亦能自树一帜,然而仍不足以为同光体的代表。何以故?因为他仍不免落于诗人之诗故。
大抵所谓同光体作风之形成,有二种关系:一是文学的关系,又一是时代的关系。由文学言,不外受桐城文派的影响。桐城文派欲有物、有序,欲义理、词章、考据之合一,故其所取者是文人之诗,而所谓诗法,亦即本其文法的观念。这是他们推尊杜、韩,推尊苏、黄的原因。同光体诗人受其影响,故其提倡宋诗,便与清初的宋诗运动不相一致。陈石遗虽谓诗宗杜、韩,由于程春海、祁春圃的提倡,实则在他们以前,方东树《昭昧詹言》中早已说过。方氏谓“观选诗造语奇巧,已极其至,但无大气脉变化;杜公以六经、《史》、《汉》作用行之,空前后作者古今一人而已。韩公家法亦如此,而文体为多,气格段落章法较杜为露圭角,然造语去陈言,独立千古。至于苏公全以豪宕疏古之气骋其笔势,亦为古今无二之境”(《詹言》八)。又谓“学黄必探源于杜、韩”(《詹言》十),又谓“东坡滑易之病,末流不可处,故今须以韩、黄药之”(《詹言》一)。是则同光体之论诗宗旨,方氏早已代为揭出了。不仅如此,方氏所言,又本于姚姬传。姚氏《五七言今体诗抄序目》称:“山谷刻意少陵,虽不能到,然其兀傲磊落之气,足与古今作俗诗者澡濯胸胃,导启性灵。”是则姚氏早已看到这一点。其后曾国藩学宗桐城,故论诗亦推尊山谷。其《题彭旭初诗集后》云:“大雅沦正音,筝琵实繁响。杜、韩去千年,摇落吾安放。涪翁差可人,风骚通肸蠁。造意追无垠,琢辞辨倔强。伸文揉作缩,直气摧为枉。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响。”(《曾文正公诗集》一)那么可知同光体的作风,与桐城文人实有连带的关系了。盖在随园一派性灵诗作风流行之后,欲救其弊,则提倡黄诗正是对症良药。何况此种作风与清代集大成的学风,又能忻合无间呢!
由时代言,则清自道、咸以后,海禁已开,国家多故,时局的变乱,民生的凋敝,处处流露着动荡不安的情绪,故其表现于诗者,也成为乱世之音。黔中诗人莫友芝与郑珍,尤足为其代表。姚永概《书郑子尹诗后》云:“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心肝脾。”同光体之诗虽不必全同此作风,然而言愁欲愁,由同光体之表现力量言,也确能造成此种风格。在此种诗格中,岂是空言神韵、高言格调所能赅!论诗到此,真觉一般谈神韵、谈格调者都无是处,即侈言性灵,也觉是满腔热情,与随园一流之矜弄聪明者,大不相侔。
于是,可以谈到何绍基之诗论。
何绍基字子贞,号猨叟,湖南道州人,事见《清史稿》四百九十一卷,有《东洲草堂集》。
何氏《东洲草堂文抄》卷五有《与汪菊士论诗》十九则,又《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十五则,均其论诗精湛之语,而提要钩玄,则在《使黔草自序》。他说:
诗文不成家不如其己也;然家之所以成,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规行矩步,儒言儒服,人其成乎?曰非也。孝弟谨信,出入有节,不慤于中,亦酬应而已矣!立诚不欺,虽世故周旋,何非笃行!至于刚柔阴阳禀赋各殊,或狂或狷,就吾性情,充以古籍,阅历事物,真我自立,绝去摹拟,大小偏正,不枉厥材,人可成矣。于是移其所以为人者发见于语言文字,不能移之斯至也,日去其与人共者,渐扩其己所独得者,又刊其词义之美而与吾之为人不相肖者,始则少移焉,继则半至焉,终则全赴焉,是则人与文一。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东洲草堂文抄》三)
这些话亦屡见于与冯鲁川、汪菊士二人论诗语中,可知是他论诗主旨之所在。实则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早已说过,“诗文与行已非有二事”,不过方氏于此,不曾详加阐说而已。
何氏谓:“学诗者无不知要有真性情,却不知真性情者非到做诗时方去打算也。平日明理养气,于孝弟忠信大节,从日用起居及外间应务,平平实实,自家体贴得真性情,时时培护,字字持守,不为外物摇夺,久之,则真性情方才固结到身心上,即一言语、一文字,这个真性情时刻流露出来。”(《与汪菊士论诗》)照这样讲性情,便与道学家之理论相沟通。论性情而与道学家之理论相沟通,自然不会落于随园一流之性灵说,而与温柔敦厚之诗教反而有些类似了。他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底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做诗。诗要有字外味,有声外韵,有题外意,又要扶持纲常,涵抱名理。非胸中有余地,腕下有余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蔼,体量胸中意思,全是恺悌慈祥,如何能有好诗做出来!”(《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是则温柔敦厚,正是真性情的流露处。以前袁子才与沈归愚之争论,如明了这一点,便觉其无谓了。所以他讲性情,不是口角婉媚轻率之语,不是目前琐屑猥俗之事。他《与汪菊士论诗》有一则谈得尤妙。他说:
是道理精神都从天地到人身上,此身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其身必病;此心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其心独无病乎?病其身则知之,病其心则不知,由私意物欲蒙蔽所致耳。今想不受其蒙蔽,除却明理,更无别说。虽然,亦有二说焉:读书阅事看到事物之所以然,与天地相通是一境;清明之气生于寂处,心光一片自然照徹通明,亦是一境。此二境者,相为表里。离此二境,非静非动时但提起此心,要它刻刻与天地通。尤要请问谈诗何为谈到这里,曰此正是谈诗。(www.xing528.com)
我们必须明了他这一些话正是谈诗的理由,然后可知道他所谓性情是何等样的性情。本此种性情以写出的诗,才是义理与词章之合一。
但是此等性情将如何培养呢?他上文所说的读书即是一境。他说:“作诗文必须胸有积轴,气味始能深厚,然亦须读书看书时从性情上体会,从古今事理上打量。于书理有贯通处,则气味在胸,握笔时方能流露。盖看书能贯通,则散者聚、板者活、实者虚,自然能到腕下。如饾饤零星,以强记为工,而不思贯串,则性灵滞塞、事理迂隔,虽填砌满纸,更何从有气与味来。故诗文中不可无考据,却要从源头上悟会。有谓作诗文不当考据者,由不知读书之诀,因不知诗文之诀也。”(《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他再说:“六经之义,高大如天,方广如地,潜心玩索极意考究性道处固启发性灵,即器数文物那一件不从大本原出来!考据之学,往往于文笔有妨,因不从道理识见上用心,而徒务钩稽琐碎,索前人瘢垢;用心既隘且刻,则圣贤真意不出,自家灵心亦闭矣。”(《与汪菊士论诗》)那么,照这样讲,义理与词章之合一,即借考据为之媒介。论证到此,始可谓是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之合一。所谓合学人诗与诗人诗而为一,即是从此种理论上出发的。
因此,何氏论诗有与随园似相近而实异的地方。随园讲趣讲情致,何氏也未尝不讲到这些。不过他说:“诗贵有奇趣,却不是说怪话,正须得至理。理到至处发以仄径,乃成奇趣。诗贵有闲情,不是懒散,心会不可意传。又意境到那里,不肯使人不知,又不肯使人遽知,故有此闲情。”那么,同一讲趣味,而有厚薄深浅高下之可分了。同光体诗人最不喜随园诗,也即在这一点。
以上是就诗人言,即是如何先学为人,于是第二步再讲到如何移其所以为人者发见于语言文字。这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说:“心声心画无可矫为,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虽人已成就,不见得全能搬移到纸上。所以古来名人不是都会诗文字画。”(《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他又说:“作诗文自有多少法度,多少工夫,方能将真性情搬运到笔墨上;又性情是浑然之物,若到文与诗上头,便要有声情气韵,波澜推荡,方得真性情发见充满。”(《与汪菊士论诗》)那么,诗文自有能事,而所谓神韵、格调云者,也不是可以全置不讲。不过,他为顾到上文所讲的基本条件,即如何先学为人,故对于神韵格调之说,不能完全满意。他说:“晨起日出,庭中诸花不如影好。何以故,花不如花影之浑成无垠閂也。然究之,由小花无大气质耳。奇松古柏,干霄蔽日,真气真骨真形,岂待浑成于影哉!”(《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那么,如有先学为人的基本工夫,便不必沾沾于神韵之说了。他又说:“落笔要面面圆,字字圆。所谓圆者,非专讲格调也。一在理,一在气。理何以圆?文以载道,或大悖于理,或微碍于理,便于理不圆。……非平日平心积理,凡事到前铢两斟酌,下笔时又铢两斟酌,安得理无滞碍乎?气何以圆?用笔如铸,元精耿耿贯当中,直起直落可也,旁起旁落可也,千回万折可也,一戛即止亦可也。气贯其中则圆。”(《与汪菊士论诗》)那么,仍是积理养气之说,而亦不必拘拘于格调之说了。当时张际亮常与何氏论诗,亦主积理养气之说(见《张亨甫全集》三,《答姚石甫明府书》),可知既成一时风气,各人所见自会相同的。稍后如锺秀之《观我生斋诗话》,朱庭珍之《筱园诗话》,其所言也是积理养气之说。诗品与人品之合一,文论与诗论之合一,真是当时诗人共同的趋向。
他以积理养气救性灵之弊,而复以性灵救格调神韵之弊,所以诗品、人品可以合一。他说:
地盘最要打得大。如有一块大地,则室屋楼亭听其所为。若先止方丈地,则一亭已无可布置矣。苟且之见,动云学陶、韦,不知陶、韦胸中多少道理,人品多少高冷,而果能陶、韦乎?好高者动云两京,不知两京时所见所闻皆周秦,家世传衍皆周秦,其人并不必为诗也,一篇一句偶然传后,而吾乃以多篇多句者效之,与《法言》、《文中》僭拟圣经何异!即使真肖,亦优孟衣冠耳。做人要做今日当做之人,即做诗要做今日当做之诗。必须书卷议论,山水色相,聚之务多,贯之务通,恢之务广,炼之务重,卓之务特,宽作丈量,坚作筑畚,使此中无所不有,而以大气力包而举之。然未尝无短篇也,尺幅千里矣;未尝无淡旨也,清潭百丈矣。譬如一所大院,正房客屋幽亭曲榭,林鸟池鱼,茂草荒林,要无所不有,才好才好。(《与汪菊士论诗》)
论诗到此,亦真是无所不有。觉得渔洋、归愚、随园诸人虽立论能圆,而作风尚偏,不免依旧沾染明人习气。必如此无所不有,才见得是清代的学风。这即是所谓大地盘。
于是,他再举出用力之要,曰“不俗二字尽之矣”。他说:
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高松小草,并生一山,各与造物之气通。松不顾草,草不附松,自为生气,不相假借。泥涂草莽,纠纷拖沓,惉懘不别,腐期斯互。前哲戒俗之言多矣,莫善于涪翁之言曰,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欲学为人,学为诗文,举不外斯旨。(《使黔草自叙》)
做人要做到“道理所在随步换形,毫无沾滞”,便是不俗;要做到“素位而行,利害私见本不存于中,临大节时也止是素位而行如何可夺”,便是不俗。做诗文要做到“直起直落脱尽泥水”,便是不俗;要做到“不黏皮带肉则洁,不强加粉饰则健,不设心好名则朴,不横使才气则定,要起就起,要住就住,不依傍前人,不将就俗目”,才是不俗。所以不用彼此公共通融的话,不用听来看来而与我无涉的话,不必索佳句,也不必与人谈诗文。这也是素位而行,这也是独来独往。这样做,才是人与文一。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八有云:“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可知同光体诗人之立志,是如何力争上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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