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文所述,仅仅可以说明性灵说的意义,然而尚不能窥见随园讨论之全。我们须知如上文所述,是杨万里、袁宏道诸人所同具的见解,随园似乎更进乎此。后来一辈人对于性灵诗的误解,对于性灵诗论的误解,全由于只见到这一点。
大概随园也就恐怕人家会有这种误解,所以他不赞成“矢口而道自夸真率”的诗(《诗话补遗》三)。所以他要分别淡之与枯,新之与纤,朴之与拙,健之与粗,华之与浮,清之与薄,厚重之与笨滞,纵横之与杂乱。(见《诗话》二及《续诗品·辨微》)我们须知随园论诗虽重天分,然而却不废工力;随园作诗虽尚自然,然而却不废雕琢。他正因要防范这种真而带率新而近纤的流弊,故其论诗,天分与学力,内容与形式,自然与雕琢,平淡与精深,学古与师心,举凡一切矛盾冲突的观点,总是双管齐下,不稍偏畸的。这样讲性灵诗,然后有性灵诗之长,而没有性灵诗的流弊。
性灵诗的流弊是什么?即是滑,即是浮,即是纤佻。纤佻之弊,由于卖弄一些小聪明,尽管小涉风趣,而总嫌其灵,总嫌其薄,读过数首以上便不免令人生厌了。欲医此病,端赖学力。有学力才能生变化,才能耐寻味。生变化则不觉其单调,耐寻味则不觉其浅薄。所以说:“万卷山积,一篇吟成,诗之与书,有情无情。钟鼓非乐,舍之何鸣!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曰‘不关学’,终非正声。”(《续诗品·博习》)随园于此,可谓极端注意。他以为初学者逞才而不知学,则纵有佳思不免浅露。所以说:“初学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费心;肯用典,方去读书。”(《诗话》六)到了晚年,学问成就,但是老手颓唐,所谓“老去诗篇浑漫与”,即杜老也不能免此。于是再为老年人说法。其《人老莫作诗》一首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往往精神衰,重复多繁词。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奚况于吾曹,行行当自勉。”(《小仓山房诗集》二十五)所以他的诗看似自然,实则都经锤炼而出的。《续诗品》中论精思云:“疾行善步,两不能全。暴长之物,其亡忽焉。文不加点,兴到语耳!孔明天才,思十反矣。惟思之精,屈曲超迈。人居屋中,我来天外。”
因此,由随园之诗言,或不免有浮滑纤佻之作;由随园之诗论言,实在并无主浮滑纤佻之旨。不仅如此,并且有力戒浮滑纤佻之意。谓予不信,再观下论。
他以为诗有先天、有后天。“诗文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先天也;诗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饰,后天也。”(《诗话补遗》六)作意用笔关于才,征文用典关于学,所以天分学力两不可废。于是再以射喻:“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万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与鹄相离不远,其下焉者则旁穿杂出,而无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诗话补遗》六)据此,他何尝偏重在天分方面!“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诗话补遗》六)提出一雅字为目标,所以他并不反对师古,也不反对用典,因为这是后天的事。《续诗品·安雅》云:“虽真不雅,庸奴叱咤。悖矣曾规,野哉孔骂。君子不然,芳花当齿;言必先王,左图右史。沈夸征栗,刘怯题糕。想见古人,射古为招。”论诗到此几疑随园持论自相矛盾了。“诗以真性情为标榜,势不得不搁置学问。”(语见朱东润《袁枚文学批评论述》)但是随园的诗论,却正要以学问济其性情。
诗既有先天后天之别,于是也有天籁人巧之分。《诗话》四云:“萧子显自称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搆。此即陆放翁所谓‘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搆思,闻人声则怒。陈后山作诗,家人为之逐去猫犬,婴儿都寄别家。此即少陵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废。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天籁人巧也难偏废,所以随园论诗也并不偏重在天籁方面。不仅如此,他正要以人巧济天籁。《诗话》一云:“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有才且不可恃,何况无才!才人胆大,犹且须加检点,何可高言天籁,而不重人巧!《诗话》五引叶书山语云:“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工求之。”这即是所谓以人巧济天籁的意思。
以学问济性情,以人巧济天籁,然后有篇有句方称名手。《诗话》五云:“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学力。”以学问济性情,以人巧济天籁,然后用的虽是名家的工夫,而到的却可以是大家的境地。《诗话》一云:“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这话很妙。必须如此,然后大家才气与名家工夫可以合而为一。《诗话》三云:“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我所谓他于矛盾观念中能得到调和者,便是如此。
现在,索性再讲一些关于诗之后天的事。
他不反对藻饰。《续诗品·振采》云:“明珠非白,精金非黄。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妆。匪沐何洁!非熏何香!西施蓬发,终竟不臧。若非华羽,曷别凤凰!”又《答孙俌之》云:“诗文之道总以出色为主,譬如眉目口耳,人人皆有,何以女美西施,男美宋朝哉?无他,出色故也。”(《尺牍》十)《诗话》七亦有此说,并引韩昌黎、皇甫持正之语,以伸色采贵华之说。他以为:“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然而我们假使根据这些言语便以为随园论诗重在藻饰,那便大误。《诗话》卷十二又引宋诗话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华侈,而求其适口者少矣。”以为此喻当录之座右,然则随园岂是肯在藻饰上用工夫。《诗话补遗》四云:“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吾,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可知词藻原应以性情为根本。
他不反对音节。他以为音韵风华都不可少(见《诗话》五)。“同一著述,文曰作,诗曰吟。”(见《诗话补遗》一)便可知诗之音节,不可不讲。因此,凡“但贪序事毫无音节者”不能谓为诗之正宗。“落笔不经意,动乃成韩、苏”,这正是他所引以为戒的。(见《诗话》二)不过他虽重音节,而对于“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也认为“木偶演戏”(见《诗话》五)。对于“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他也认为诗流之弊。(见《诗话补遗》三)那么,他又何尝专在音节上作考究!
他也不反对用典,他自谓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收(见《诗话》一),可知他不废獭祭的工夫。他以为“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诗话》六),可知他又何尝一定要废典不用。“不从糟粕,安得精英?”他对于初学,正以为“肯用典,方去读书”呢!然而他又以为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历,乃宋人之附会,二人妙处正在没来历。“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这是元微之称杜甫的话。“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这是韩愈铭樊宗师的话。二人之诗文何尝以来历自豪(见《诗话》三),其《仿元遗山论诗》云:“天涯有客太(《诗话》五“太”作“号”)詅痴,错(《诗话》作“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锺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小仓山房诗集》二十七)则又显然的以为“诗之传者都自性灵,不关堆垛”了(见《诗话》五)。“用一僻典,如请生客,如何选材,而可不择”(《续诗品·选材》),是则僻典不宜用了。“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诗话》一),是则即普通之典也不宜多用了。用典虽如陈设古玩,然而明窗净几,正有以绝无一物为佳者。那么,专想以用典逞能者,又适为随园之所笑了。
他也不反对学古。《诗话》五谓“古来门户虽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又谓“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由前一义言,是标新立格,全由学古得来;由后一义言,是各种风格,各种体制,都可研习,以猎取精华。然而才说学古,便又说学古之弊。“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着我?”(《续诗品·着我》)所以说:“人悦西施,不悦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学唐,是西施之影也。”(《诗话》五)这样,所以要得鱼忘筌,不要刻舟求剑(见《诗话》二);要与之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现形(见《诗话》六);要字字古有而言言古无(见《续诗品·着我》)。所以说:“人间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然则他的主张,还是以性灵为根本。(www.xing528.com)
此外,他不主理语,而又以《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诸语,为何等古妙!(《诗话》三)谓考据家不可与论诗,然又谓太不知考据者,亦不可与论诗。(《诗话》十三)类此诸例,多不胜举。总之,他关于诗的后天诸事,是才立一义便破一义,才破一义复立一义的。为什么要如此?他即怕人家执着,即怕人家不达。扶得东来西又倒,为诗说教,他不得不有这番苦心。
我们须认清他所讲的许多诗的后天的事,仍是以性灵为根本。惟其以性灵为根本,所以不要在这些问题上充分讲究以别立一格。他盖以一般讲性灵者只重在先天的方面,而不注意后天的方面,所以颇有流弊。他便想矫正这些流弊,所以兼顾到诗之后天的事。由其不欲在这些问题上充分讲究以别立一格言,所以他才立一义便破一义、才破一义复立一义者,不为矛盾自陷。由其不欲只重在诗之先天的方面而兼顾到后天的方面言,所以他一方面讲性灵,而一方面讲音节风华等等,也不为自相矛盾。
所以我们称他为修正的性灵说。
一般性灵说所标榜者为自然,为浑成,为朴,为淡。随园所论,也是如此,不过他较人家为多用一番工夫。“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诗话》五)大巧之朴,朴而不拙;浓后之淡,淡而不枯。毫厘之差,失以千里。其分别在是,其所以欲辨别者也在是。《诗话》七引陆終语云:“凡人作诗一题到手,必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老僧常谈,不召自来。若作家必如谢绝泛交,尽行麾去,然后心精独运,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浑成精当,无斧凿痕,方称合作。”《诗话》八引《漫斋语录》云:“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总之,都是深入显出之义。“得之虽苦,出之须甘;出人意外者,仍须在人意中”(《诗话》六),这两句,真是至理名言。论及随园诗论,不可不注意及此。
惟然所以他要勇改。《续诗品》云:“千招不来,仓卒忽至,十年矜宠,一朝捐弃。人贵知足,惟学不然。人功不竭,天巧不传。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惟然,所以他于勇改之后,更要灭迹。《续诗品》又云:“织锦有迹,岂曰蕙娘。修月无痕,乃号吴刚。白傅改诗,不留一字。今读其诗,平平无异。意深词浅,思苦言甘。寥寥千年,此妙谁探!”
这即是所谓以学问济性情,以人巧济天籁的意思。《诗话》三云:“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必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榻黄庭,刚到恰好处。”不可不改者,指人巧言;不可多改者,指天籁言。从人巧再还到天籁,这是随园与一般主性灵说者不同的地方。
随园诗论,何以会如此呢?这有二因:其一,即我们以前屡屡提及的清代文学批评共同的风气。他们都想于调和融合之中以自成其一家之言。其二,我们更须知随园诗论与其诗之作风有关。舒铁云《瓶水斋诗话》有云:“袁简斋以诗、古文主东南坛坫,海内争颂其集,然耳食者居多。惟王仲瞿游随园门下,谓先生诗惟七律为可贵,余体皆非造极。余读《小仓山房集》一过,始叹仲瞿为知言。尝论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备,为一变;李义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为一变;至宋陆放翁专工此体,而集其成,为一变。凡三变而诸家之为是体者,不能出其范围矣。随园七律又能一变,虽智巧所寓,亦风会攸关也。”我觉得此论颇具卓识。论随园之诗与其诗论,都应看出这一点。随园正因长于七律,所以他论诗之谈,真能将此中甘苦和盘托出者,也即在七律方面。《诗话》五有一节便论到这问题: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馀,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这一节话很有关系。他所谓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即是他的性灵说。叶氏所谓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即是他的修改的性灵说。一般主性灵说者不一定长于律诗,所以可以搁置学问;而随园却欲于七律之中讲究性灵,则安得不顾到学问,安得不注重人巧!因此,其非自相矛盾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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