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民国十六年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以为沧浪论诗拈出神字,渔洋论诗更拈出韵字。论神,如画中之神品;论神韵,则如画中之逸品。神品难到,故前、后七子,只成肤廓之音;而逸品之入妙者自然也入神境,故渔洋之诗,风神独绝,又能自成一格。因此,论到超尘绝俗之韵致自有个性存在,所以能肖其为人;因此再说到性灵之说,即从神韵说转变而来。
这话,说得不很详尽,或者犹易引起误解。我以为神韵说中所以能流露个性,即在神韵境界多出于情与景的融浃。王船山的诗论,即因指出这一点,所以虽未标举神韵之目,实已含有神韵之义。因此,在神韵诗中虽不易见其个人强烈的感情,却易见其个人的风度。神韵说与性灵说同样重在个性、重在有我,不过程度不同:神韵说说得抽象一些,性灵说说得具体一些而已。
在这一点上,随园与渔洋是并不反对的。其《再答李少鹤尺牍》云:“足下论诗讲体格二字固佳,仆意神韵二字尤为要紧。体格是后天空架子,可仿而能;神韵是先天真性情,不可强而至。”这即是神韵说所以必须有我的原因。讲格调可以离性情,讲神韵却不能离性情。所以他的《续诗品》论神悟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著文字。”神韵诗之妙,正在“但见性情,不著文字”,使无性情可见,则神韵也流为空格调耳。不过神韵诗之见其性情,是在情景融浃之中,所以说来不着迹象,不呆相,不滞相。须于鸟啼花落之中皆与神通,然后才见诗人之能事,所以我说神韵说之于性情,不过朦胧一些而已,不过是间接关系而已。原不是与性灵有冲突的地方。渔洋之失正在拈出神韵二字,所以落了王、孟格调。王船山便比他聪明只讲情景融浃之妙,却不肯建立门庭。随园诗说中于这一方面恐怕未加注意,否则他对于船山诗说,一定可有相当的发挥。(www.xing528.com)
我们明白了上文所述,然后知道随园对于渔洋的批评,所谓“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云云(《论诗》),所谓“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诗文必弱,诋之者诗文必粗”云云(《诗话》二),以及“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云云(《诗话》四),原来都有考究的。这些话若由性灵说的立场而言,不能不说是极公允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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