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以后更有潘德舆。潘氏字彦辅,山阳人,所著有《养一斋诗话》。事见《清史稿》四百九十一卷。
潘氏之诗论,纯为袁子才性灵说之反动,故与以前诸人之论旨虽近,而动机与作用则不同。《养一斋诗话》开端便说:
“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于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卷一)
这是他的论诗宗旨,同时也是品诗标准。他再说明之云:“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即因自得与不为人,是人之雅俗之所由分,同时也即诗之雅俗之所由分。这一些话,叶燮于《友人诗集序》中也是这样主张。他说:“世无人而不诗,无诗而不以鸣见,然其中有自鸣之诗,有鸣于人者之诗之异。”(《已畦文集》八)这即是潘氏自得之说之所自出。潘氏又云:“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讨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卷一)是则他的论诗宗旨,可以与圣学相通,却并不是好作头巾语,故意以圣学论诗。
于是,他再说明如何学三百篇之诗。他说: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意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
这样学三百篇,原不能谓为头巾气。他再举出汉唐人诗之至高之作均得风人之旨,均与三百篇之神理意境暗合,故其论诗宗唐,而同时又兼主诗教。
曰“直抒己见”,曰“纯任天机”,其论诗似与性灵说为近;然而他所谓性情,不是嘲风雪、弄花草,或叹老嗟穷、或荒淫狎媟的性情。他说:
吾所谓性情者,于三百篇取一言,曰柔惠且直而已。此不畏强御,不侮鳏寡之本原也。老杜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直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柔惠也。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直也;“不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两公此类诗句,开卷即是,得古人之性情矣。舍此而言性情,诗之螟螣也。(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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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这样讲,他的主张,当然不会与袁子才相合。他所谓柔惠,是恻隐之心之所发;他所谓直,又是是非之心之所发。廓而充之,为仁为义,可以为圣人,又岂仅为诗人。故必这样讲性情,于是诗有关系寄托可言,而同时也能言有尽而意无穷,以合于温柔敦厚之旨。
曰“纯任天机”,曰“言有尽而意无穷”,其论诗又似与神韵说为近。然而他又标举“质实”二字,以药神韵之弊。他说:
吾学诗数十年,近始悟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吾取虞道园之诗者以其质也;取顾亭林之诗者以其实也。亭林作诗不如道园之富,然字字皆实,此修辞立诚之旨也。(卷三)
南宋以语录议论为诗,故质实而多俚词;汉魏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余味。分辨不精,概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同上)
照这样讲,当然又不是王渔洋神韵之说所能晐了。必这样讲余味,于是诗亦有关系寄托可言。以性情为诗故是直抒己见;以时事为诗故有关系寄托。这样,自能质实而有余味。
所以他的质实之说,仍与言志无邪之说相合。他说:
凡悦人者未有不欺人者也。末世诗人求悦人而不耻,每欺人而不顾,若事事以质实为的,则人事治矣。若人人之诗以质实为的,则人心治而人事亦渐可治矣。诗所以厚风俗者此也。隋李谔曰:“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桉盈箱,尽是风云之状。”文笔日烦,其政日乱,此皆不质实之过。质则不悦人,实则不欺人,以此二字衡之,而天下诗集之可焚者亦众矣。(卷三)
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自得与不为人,则其诗也当然不悦人不欺人了。他的论诗,有时论人品严于论诗品者以此。
他轻视袁枚的《随园诗话》,即因为重诗教之故;他驳斥翁方纲的《石洲诗话》,又因为宗主唐音之故。他真是当时格调说之完成者。他于宋人诗话,自言“严羽之外,只服张戒《岁寒堂诗话》为中的”(卷一),也即因严羽能破宋诗局面,而张戒重在言志的关系。一取其宗唐,一取其诗教,所以由二者之沟通言,清代之格调说不妨以潘德舆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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