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钱牧斋以诗坛主盟之资格,大声疾呼,将以转移风气。可是,风气虽转,而其说与其诗卒不能厌天下人之心,于是变而为神韵,更变而为格调。此种转变固不免也受牧斋的影响,但与牧斋诗论却不相一致,因为他们不必一定转移明人的风气。
先言申涵光。涵光字孚孟,号凫盟,永年人,顺治中恩贡生。所著有《聪山集》、《荆园小语》诸书,事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九卷。
邓汉仪序申氏《聪山集》云:“世之学者,不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而徒弹射夫历下、竟陵,追逐夫华亭、娄上,庸知为大雅之所斥而不见收也哉!”这是邓氏论申氏诗的话,但是也可看出申氏论诗之主张。盖申氏论诗主旨,也同其作风一样,不外“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而已。彼处明末清初之际,满腔哀愤无可发泄,一以寄之于诗,故论诗颇主性情。又他本是道学家,所著有《荆园小语》、《荆园进语》诸书,故论诗又颇主风教。
性情与风教,由申氏以前言,是诗人之诗论与道学家之诗论之所由分;由申氏以后言,又是性灵说与格调说之所由分,袁子才与沈归愚的辩难即是为此问题。所以此二者似乎绝不易沟通。然而他竟能沟通之,他竟能“深原夫性情风教之际”。
性灵说与格调说的冲突,在申氏前,即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之争。而申氏之主张,却仍是七子之主张。如其《青箱堂近诗序》所谓:
诗之必唐,唐之必盛,盛必以杜为宗,定论久矣。近乃创为无分唐宋之说,于是少陵、青莲、眉山、放翁相提并论。其意谓不必专宗唐耳。久之潜移默化,恐遂专于宋而不觉。夫唐自大家名家而外,亦非一格,如郊、岛之孤僻,温、李之骈丽,元、白之轻便,流弊所至,渐亦启宋之端,然而唐之诗自在也。宋贤自眉山、放翁而外,如永叔、山谷、圣俞、子美非不峥嵘一代,然而唐法荡然。至须溪、沧浪枕藉少陵字栉句比而去之愈远。此其故难言也,所争在风神气象之间,而造语疏密,立意显晦不与焉。至何、李诸公专宗盛唐,遂已超宋而上,则后之从事于诗者可知矣。……夫诗之日变,如巾服綦履,长短阔狭互为变更,惟大雅者择中以为矩,若宋诗日盛,则渐入杂芜。(《聪山文集》一)
又其《荆园小语》中云:
学问以先入为主,故立志欲高,如文必秦汉,字必锺王,诗必盛唐之类,骨气已成,然后顺流而下,自能成家,若入手便学近代,欲逆流而上,难矣。
此种主张,简直全是七子理论。然而毕竟与七子不同,即因深原夫性情风教的关系。诗之必唐,唐之必盛,盛之必以杜为宗,他以为早成定论。不过七子流弊,亦是事实。其《蕉林诗集序》云:“诗至济南而调始纯。……故自唐以来,语音节者以济南为主,后之学者莫能过也。乃其黄金白雪,自立蹊径,慕者效之,抑又甚焉。满目苍黄,至不解意欲道何事,性情之灵障于浮藻,激而为竟陵,势使然耳。”(《聪山文集》一)于是他欲以性情济格调之穷,却不欲重扬竟陵之波,所以说“就彼音节,舒我性情”(同上)。这即是折衷于群贤的态度与主张。(www.xing528.com)
不仅如此,他更欲折衷诗人之诗论与道学家之诗论使合而为一。盖他以为如何“就彼音节,舒我性情”呢?即因标举温柔敦厚兼主风教之故。以温柔敦厚论性情,而性情不佻;以温柔敦厚论格调,而格调也不流于肤廓。后来沈归愚之论诗,一方面重格调,一方面讲温柔敦厚,恐即受此影响。然而袁子才与沈归愚终究不免因性情风教的分歧而打笔墨官司,所以申氏之合二者为一,便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在《王清有诗引》中说过:“理学风雅,同条共贯。”(《聪山文集》二)他在《马旻徕诗引》中又说过:“夫理学与诗判而不一也久矣。儒者斥诗为末技,比于雕虫之属,而太白嘲诮鲁儒,备极丑诋。……予谓世俗所谓理学与诗皆非也。……三百篇多忠臣孝子之章,至性所激,发而成声,不烦雕绘而恻然动物。是真理学即真诗也。”(《聪山文集》二)是则理学风雅所以同条共贯的缘故,即因真理学即真诗的关系。何以真理学即真诗呢?盖他所谓真理学也即是真性情之流露。他说:“诗之精者必真。夫真而后可言美恶。……貌谨愿而心浇刻,性情之伪,延于风教,而诗其兆焉。”(《聪山文集》二,《乔文衣诗引》)那么,假理学便只成为假心情,所以也不成为真诗。何以真诗又即真理学呢?盖他所谓真诗,也不能不达于理。他说:“三百篇皆理学也,敷情陈事而理寓焉。理之未达,无为贵诗矣。”(《王清有诗引》)那么,只有达理者,才有“吾与点也”之意;也只有达理者,才能触绪成咏。
这样一讲,两相冲突的理论,可以减少他的摩擦了。不仅减少摩擦,而且可以合而为一。盖他所谓温柔敦厚之说,含有二种意义:其一,以“和”字解释温柔敦厚,那即是传统的说法,如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及“中声之所止”之类皆如此。其二,以“不和”解释温柔敦厚,如所谓“穷而后工”,如所谓“不得其平则鸣”,这在昔人不以为是温柔敦厚,而他以为也是温柔敦厚。由前一义言,是重在风教的立场讲的;由后一义言,又是重在性情的立场讲的。因此,在他的理论体系上便不见其冲突。他可以有传统的讲法,如《连克昌诗序》云:“凡诗之道以和为正。……乃太史公谓《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夫发愤则和之反也,其间劳臣怨女悯时悲事之词诚为不少,而圣兼著之,所以感发善心而得其性情之正,故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正夫不和者也。”(《聪山文集》一)这即是以“和”字解释温柔敦厚的例。他也可以有非传统的讲法,如《贾黄公诗引》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然吾观古今为诗者,大抵愤世嫉俗,多慷慨不平之音。……然则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温柔敦厚也欤?……夫流连光景以消侘傺,此善于处愤者也。第不失所谓敦厚者而温柔在是矣。”(《聪山文集》二)这又是以“不和”解释温柔敦厚的例。这样一讲,于是以温柔敦厚为媒介,而性情与风教得到联系了。《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这即是性情。然而愤而不失其正,这即是温柔敦厚。即使愤而失其正,然而性情不失,仍足感发善心,这即是温柔敦厚之诗教。
不仅如此,他再本这一点以论杜甫之诗,而论调便与七子之学杜不同。如《乔文衣诗引》云:
嗟乎!真之一字,为世所厌久矣。少陵不云乎?“畏人嫌我真。”其在当时,流离困踬,皆真之为害,故人嫌亦自嫌也。然而光焰万丈,至今益烈,真之取效颇长。(《聪山文集》二)
如《屿舫诗序》云:
古诗类尚和平。吾见古之能诗者,率沉毅多大节,即如杜陵一生褊性畏人,刚肠疾恶,芒刺在眼,除不能待,其人颇近严冷,与和平不类也。而古今言诗者宗之。恶恶得其正,性情不失,和平之音出矣。绕指之柔与俗相上下,其为诗必靡靡者,非真和平也。(《聪山文集》一)
于是他所取于杜甫者,在其真,同时也在其温柔敦厚。这与上文所谓发愤之所为作而仍不失性情之正,正是同样意思。乡愿总成为乡愿,尽管八面玲珑,阿世取宠,决不能肝胆外露,也决不成为真诗。大概他所受到的时代刺激也不免太深刻了吧!所以对于张覆舆(盖)这样独行之士,反引为同调。其行不妨狂怪,其言不妨矫激,正须于不和平中乃见其真和平。为什么?时代便是一个反常的时代呀!他是在这种观点上联系性情与风教的,所以他的学唐宗杜,也不同于前后七子之学唐宗杜。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