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可论到渔洋所谓神韵之说。
翁方纲之论神韵,与王渔洋不全同,然而他说:“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其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谓镜花水月,空中之象,亦皆即此神韵之正旨也,非堕入空寂之谓也。其谓雅人深致,指出‘稺谟定命,远犹辰告’二句以质之,即此神韵之宗旨也,非所云理字不必深求之谓也。”(《复初斋文集》八,《神韵论》上)此文即举渔洋论诗之语以说明神韵彻上彻下无所不该之义,便与一般人所见不同。翁氏之论渔洋之所谓神韵,固未必全合渔洋意思,然而他说:“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而不欲复言格调者,渔洋不敢议李、何之失,又惟恐后人以李、何之名归之,是以变而言神韵,则不比讲格调者之流弊矣。”(同上,《格调论》上)则也与一般人对于渔洋神韵说之认识,有些不同。一般人只以三昧兴象云云,为渔洋之所谓神韵,所以不免堕入空寂。翁氏在这方面便较一般人为高,不过翁氏却欲以肌理实之,又不免矫枉过正。翁氏之论所以有些似是而非之处,都在于是。
我以为渔洋神韵之说确是有些空寂,不过我们说到神韵之说却不必堕于迷离恍惚之境,而且要看出渔洋所论并非全属空际缥渺之谈。神韵之说,渔洋还说得明白,覃溪却说得模糊。渔洋之讲神韵,并没有写成一篇系统的论文,然而随处触发,都见妙义,只须我们细心钩稽,自可理出系统。覃溪之论神韵,除零星散见者不计外,特地写了三篇《神韵论》。然而归结一句话,“在善学者自领之,本不必讲也”,则反而有些使人模糊了。
神韵之说何以堕入空寂?则因(一)神韵只指出一种诗的境界,与一般诗论之就平地筑起者不同。《渔洋诗话》曾述施愚山语,称渔洋诗论“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渺俱在天际”。而愚山自己之诗论则如“作室者瓴甓水石,须一一就平地筑起”。其实何止愚山如此,其他各种诗论,如所谓性灵说、格调说等等,全是如此。因为不从一种诗的境界立论,则一切诗论当然都是脚踏实地,从平地筑起了。(二)即就诗的境界立论,如所谓自然也、绮丽也、豪放也、典雅也,似乎也都有由入之途,独所谓神韵也者,真如东坡所谓“道可致而不可求”。越处女之与勾践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忽自有之,则正无由入之途。司马相如之答盛览曰:“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不可得而传,则思维路绝。云门禅师曰:“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吾耶?”不用记人家的话,则又言语道断。而这数语偏偏是《渔洋诗话》中所称谓诗家三昧者。论诗到此,如何不堕入空寂。(三)何况建立在这种境界的诗论,如所谓作诗方法也,读诗方法也,又都重在语中无语、重在偶然欲书、重在须其自来、重在笔墨之外、重在不着一字、重在得意忘言、重在不可凑拍、重在兴会风神。这些方法,又都待于悟,都待于领会。逞才则为才蔽,说理则成理障,讲学问则易变堆砌,稍刻画便流于排比,欲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真是难之又难。这简直是指出一种标准而不是说明一种方法,无从捉摸,亦无从修养,论诗到此,又如何不堕入空寂!
所以空寂不足为渔洋病,不足为神韵说之病。问题乃在如何说明此种建立在诗的境界上面的诗论。
徐寅谓诗是儒中之禅(见《雅道机要》),诗原不能与禅无关。禅义可以入诗,禅义可以论诗,禅义亦可以喻诗,这在以前讲沧浪诗论的时候,也已经说过。七子之格调说,是以禅喻诗,渔洋之神韵说,是以禅论诗,而有时也可以以禅义入诗。以禅喻诗,则诗是诗,而禅是禅,工夫还在诗上面;以禅论诗,则禅通诗,而诗通禅,工夫乃在悟上面;至以禅义入诗,则诗即禅,而禅即诗,神韵天然,不可凑拍,却没有可以加以工夫的余地。工夫在诗上面者,所以成为格调说,因为求之于绳墨之中;工夫不在诗上面者,所以成为神韵说,因为须求之于蹊径之外。格调与神韵之分别乃如此。覃溪所论,可谓全不曾说到是处。
因此,我们分别渔洋之神韵说,须知其有以禅义言诗者。如云: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蚕尾续文》二,《昼溪西堂诗序》)
唐人如王摩诘、孟浩然、刘眘虚、常建、王昌龄诸人之诗,皆可语禅。(《居易录》二十)
类此之例,不能备举。本来渔洋幼年学诗,即从王、孟、常建、王昌龄、刘眘虚、韦应物、柳宗元数家入手,结习难忘,原不足怪。此种诗所以可以语禅者,即因语中无语,即因其在笔墨之外。《居易录》引《林间录》载洞山语云:“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自谓此即选《唐贤三昧集》之旨。《香祖笔记》又引王楙《野客丛书》所称:“《史记》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卷六)以为此语得诗文三昧,即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意。根据此种见解,所以渔洋论诗,重逸品而不重神品。
神品还可于绳墨中求之,只须能化,便是入神。逸品则只能求之于蹊径之外,稗贩旧语,根本不成。此中有性分焉,有兴会焉,又是使人无可着力之处。刘公腀《与渔洋书》称:“尝与同人言:读同时他人作,虽心知其什倍于我,窃复漫臆,傥假以问学,似若可追;至吾阮亭,即使吾更读诗三十年,自觉去之愈远。正如仙人啸树,其异在神骨之间;又如天女微妙,偶然动步,皆中音舞之节。当使千古后谓我为知言。”这正是就性分说的。毛西河谓“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以纠沧浪“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语,实则天下惟俗能学,而雅不能学。雅便无从学起,强学风雅,便成笑柄。所以渔洋所谓性情,虽与性灵说有几分相似,毕竟犹有虚实之分。《池北偶谈》中引宋时吴中孚绝句:“白发伤春又一年,闲将心事卜金钱。梨花落尽东风软,商略平生到杜鹃。”(卷十七)谓此诗竟使当时能成诵九经注疏的糜先生无从效颦。这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说。
有了性分,还须伫兴。渔洋诗话中引萧子显“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搆”及王士源序孟浩然诗“每有制作,伫兴而就”诸语,以为“生平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不强作,不和韵,在随园说来,是求诗之真;在渔洋说来,便是伫诗之兴。所以他以为兴来便作,意尽便止,而当兴会神到之时,雪与芭蕉不妨合绘,地名之寥远不相属者,亦不妨连缀,所谓“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渔洋诗话》上)。这即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之说。而所谓别才别趣,都是无可致力的。
这些都是与性灵相近而终究不近的地方。我在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中说过:“若于此种消息参得透徹,则知袁枚性灵之说,盖亦即从渔洋神韵说一转变而来者,世有会心者当不以吾言为妄耳。”实则何止如此。性灵之说,袁中郎诸人亦早已说过,中郎论诗亦颇杂以禅义;神韵之说,原亦是从性灵说转变得来。假使说七子之诗论为正,则公安之诗论为反,而渔洋之诗论为合。因此,知覃溪谓神韵为格律说之转变,犹不过得其一端。“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也可作如是观。
这些富有禅义的诗,在作的方面性分兴会,既都难力搆,于是在读的方面,亦尚领会而不宜执着。他说:“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池北偶谈》十八,“王右丞诗”条)作诗之法,须其自来,读诗之法,又重神会。这是他所以赞同沧浪“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以及“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诸语的理由。然而这样说,读者不免仍有空寂之感吗?那真没法。无已,我们只能再说明为什么必须这样说得不着边际的理由。我们要知道他所以说盛唐人诗往往入禅,即因可以一言契道的关系。可以一言契道,然而所说的却不是道。所说的虽不是道,而可以一言契道,所以为无迹可求,所以如镜中之象,水中之月,可以领会而不可执着。这是所谓语中无语,这是所谓在笔墨之外。要是不然,如寒山诗之“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天下”,所能说出的是什么?如邵康节诗之“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所能扬所能发的又是什么?他们果能把造化天机具体地表现出来吗?康节虽说“天且不言人代之”,实则他何尝代来!在康节,或者确有他自得之处,但是他何曾举以示人。他只是嚷嚷而已,造化天机,几曾在他的笔端露出!因为这是所谓“语中有语,名为死句”。唐人诗之可以语禅者,正不如此。诗人所言本不曾拖泥带水,杂以禅义,不过于情景融洽之中,妙造自然,读者却不妨因此一言契道。这正是优游不迫一类诗之入神的境界,何尝特特注意在空寂。作者有意求之,“学我者死”,斯成笨伯;读者有意求之,疑神疑鬼,遂见空寂。这样说非空寂不足以说明神韵,空寂又何足为渔洋病。
以上是就其以禅义言诗一点而言。我们须知渔洋之神韵说更有以禅理论诗者。以禅理论诗,只以诗禅有相通之处,诗句却不必入禅,不必带禅义。固然说话不能这般仔细,这般担板;以禅义言诗与以禅理论诗,也不能有多大分别。不过如这般分别以后却便于说明。渔洋所说,如:(www.xing528.com)
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大复《与空同书》引此,正自言其所得耳。顾东桥以为英雄欺人,误矣。岂东桥未能到此境地,故疑之耶?(《香祖笔记》八)
这便是以禅理论诗的地方。禅家行脚名山,遍访大师,求善智识,也是从工夫上来。一旦顿悟,得到自己应付生死的智慧,便是舍筏登岸,而工夫便成为陈迹。悟境化境原无二致,所以不可相提并论。到此地步,无工可言,无法可言,浑成天然,色相俱全,才是渔洋理想的诗境。何大复告空同以舍筏登岸,而李空同亦病昌谷诗之蹊径未化。是七子于诗原重在化,与渔洋论诗并无分别,然而后人于此,多归罪七子,而不以病渔洋者,何也?则以(一)七子所宗是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由第一义之悟言,所以李空同有宗汉魏盛唐之说,所以李沧溟有唐无五言古之说,他们先悬了高格以论诗,于是知其正而不知其变,取径既狭如何能化!王渔洋便不是如此,兼取宋元以博其趣,“波澜愈阔,格律愈精,变化愈极其致”(见陆嘉淑《渔洋续诗集序》),所以不蹈七子覆辙。(二)渔洋所宗,是沧浪所谓透澈之悟。由透澈之悟言,故以色相俱空、无迹可求者为极致,而诗格遂近于王、孟。他知道神品难到,逸品易至,能使逸品入妙,自然也入神境。这便是所谓化。翁方纲谓:“少陵、供奉之诗,纵横出没不主故常;彼空同者,未能知其故也,然亦未尝不自以为纵横出没,不主故常也。”(《复初斋文集》八,《徐昌谷诗论》一)彼李、何、李、王之所以自以为化而终不能化者在是。看到此,知道昌谷之所以较为成功,知道渔洋之所以更为成功。
这又是神韵说与格调相近而终究不近的地方。
格调之说,何自起乎?起于《沧浪诗话》之所谓气象。翁方纲之《格调论》上谓:“夫诗岂有不具格调者哉!《记》曰,‘变成方谓之音’,方者音之应节也,其节即格调也。又曰‘声成文谓之音,’文者音之成章也,其章即格调也,是故噍杀啴缓直廉和柔之别由此出焉。是则格调云者非一家所能概,非一时一代所能专也。”此话极是。可是明人所谓格调其意义并不如此。翁氏再说:“唐人之诗未有执汉魏六朝之诗以目为格调者,独至明李、何辈乃泥执《文选》体以为汉魏六朝之格调也,泥执盛唐诸家以为唐格调焉。于是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格调之是泥,于是上下古今只有一格调,而无递变递承之格调矣。”(《复初斋文集》八)这即是明人泥于格调之失,也可谓是误解格调之失。盖明人所谓格调,是合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与气象之说体会得来。重在第一义,所以只宗汉魏盛唐;重在气象,所以又于汉魏盛唐中看出他的格调。这是格调之说之所自起。
格调之说重在气象,而神韵之说,更是建筑在气象上的。二者都是给人以朦胧的印象。于是翁方纲便以为“渔洋变格调曰神韵,其实即格调耳”,此则似是而非,不能不说其辨析之未细了。实则格调说所给人以朦胧的印象的是风格,神韵说所给人以朦胧的印象的是意境。读古人诗而得朦胧的印象,这是格调;对景触情而得朦胧的印象,这是神韵。悬一风格而奔赴之,所以成为模拟;悬一意境而奔赴之,则只有能到与否的问题,不会有能似与否的问题。这也是第一义之悟与透澈之悟的分别。
论到此,我觉得翁方纲之论徐昌谷诗,颇足以说明其关系。他说:“夫李虽与徐同师古调,而李之魄力豪迈,恃其拔山扛鼎辟易万夫之气,欲举一世之雄才而掩蔽之;为徐子者乃偶拈一格具体古人,以少胜多,以静摄动,藉使同居蹈袭之名,而气体之超逸据其上矣。”(《徐昌谷诗论》一)这是徐昌谷所以胜李空同的地方。他再说:“迪功诗七古不如五古,七律不如五律,七古七律又不如七绝,盖能用短不能用长也。夫势短字少则可以自掩其凿痕,故蹈袭者弗病也,篇长则将何展接乎?是以凡能用短不能用长者,皆执一而废百者也。然而陶、韦之短篇则真短篇也,岂其袭之云乎?由所病在袭,则短亦袭也。”(《徐昌谷诗论》二)这又是说同一蹈袭,也是昌谷较空同高明的地方。同一模拟,而拈一格者胜,用短者胜,这是渔洋所以用清角之音易黄钟大吕之音的缘故。说神韵为格调,原不能谓为大错误,不过其间有个分别。我们以前说沧浪诗论是以神韵说的骨干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那么,可以说渔洋诗论即使有同于格调的地方,也是以格调说的骨干加上了一件神韵说的外衣。这是渔洋较七子聪明的地方。
何况渔洋诗还不出于模拟。不出于模拟,而用荆浩论山水所谓“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的方法,给人以朦胧的印象,当然觉其味在酸咸之外,而与仅主格调者有别了。
何况渔洋诗还不尽在于朦胧。朦胧,有时可以以短取胜,即所谓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者。这好似漫画,寥寥数笔,神态毕现,然而此中也有学问,也见本领。正如翁方纲所谓:“陶、韦之短篇则真短篇也。”同样的性情,同样的用短,同样的欲以朦胧见长,然而学问根柢既有差别,工力等第又有区分,所以后人之追迹渔洋者,不免有枯寂之感了。
这是所谓以禅理论诗。
兼此二义而渔洋神韵之说始全;兼此二义而渔洋前后提倡神韵之旨亦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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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据惠栋所撰《渔洋山人年谱》。又案金荣《精华录笺注》所撰《年谱》,系此事于康熙元年,时渔洋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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