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节,说明了渔洋早年标举神韵的意旨;在这一节,又企图着说明渔洋晚年标举神韵之旨。渔洋诗风之变,不仅在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中说过,即渔洋门人张云章所撰《蚕尾诗集序》也说明此意。他说:
云章尝见向之为诗者,人尽曰我师盛唐,而规摹声响,汩丧性灵已甚。自有先生之诗,唐人之真面目乃出,而又上推汉魏,下究极于宋元明以博其旨趣,而发其固蔽。以迄于今,海内才人辈出,则又往往自放于矩矱,以张皇谲诡为工,滔滔而莫之反。先生近年遂多为淡泊之音,以禁其嚣嚣无益者。
可知渔洋早年之为唐,原不十分偏向淡泊之音,虽则性分所近,原与王、孟为合,但至少可看出与晚年所主有些不同。渔洋于《鬲津草堂诗集序》中也曾说及此种思想转变之故。他说:“三十年前予初出交当世名辈,见称诗者无一人不为乐府,乐府必汉铙歌,非是者弗屑也;无一人不为古选,古选必十九首公,非是者弗屑也。予窃惑之,是何能为汉魏者之多也,历六朝而唐宋,千有馀岁,以诗名其家者甚众,岂其才尽不今若耶?是必不然。故尝著论以为唐有诗不必建安、黄初也;元和以后有诗,不必神龙、开元也;北宋有诗,不必李、杜、高、岑也。”(《蚕尾集》七)这是他从格律而转变到才调的主张。然而时风众势,原自捉摸不定,扶得东来西又倒。所以他再说此种主张所生的影响:“二十年来海内贤知之流,矫枉过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汉魏乐府古选之遗音,荡然无复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识者惧焉。”他原不是反对汉魏盛唐,他只是为一般规抚汉魏盛唐者下一针砭;而一般人不知此意,又以向之规抚汉魏盛唐者规抚两宋,这简直谈不到透澈之悟,即所谓第一义之悟而无之了。这那里是渔洋的意思。袁子才之论渔洋诗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所谓清才,所谓雅调,颇能得渔洋诗一部分的真相。渔洋此种论诗主张之转变,也可说是以清才救一般人宗唐之弊,以雅调救一般人学宋之弊。施愚山于《渔洋续诗集序》中也说明此意。他说:“阮亭盖疾夫肤附唐人者了无生气,故间有取于子瞻,而其所为《蜀道》诸诗,非宋调也。诗有仙气者,太白而下,惟子瞻能之,其体制正不相袭。学《五经》、《左》、《国》、秦汉者,始能为唐宋八家学;三百篇汉魏八代者,始能为三唐,学三唐而能自竖立者,始可以读宋元:未易为拘墟鲜见者道也。”所以渔洋之有取于宋元,不过博其旨趣,至其所作,依旧不违于唐音。昧者不察,望风而靡,又相率提倡宋诗,以为清新。雅调沦亡,如何不使“有识者惧焉”。“新灵浸以佶屈”,即因着力为之,矜才使气,愈变愈怪,亦愈变而愈俗。所以他以为学宋人诗而从其支流余裔,未能追其祖之自出,以悟其以俗为雅、以旧为新之妙理,则亦未得为宋诗之哲嗣也。(见金居敬《渔洋续诗集序》引先生言)这是他对于宋诗的态度,所以他的诗不会落于宋格。
不仅如此,他正因恐怕人家落于宋格,所以标举平淡之旨。《鬲津堂草诗集序》中再说:“昔司空表圣作《诗品》凡二十四,有谓冲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谓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有谓清奇者曰,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以此论诗,当然不会张皇谲诡而滔滔不返,当然更不会雷同挦扯,以生吞活剥为能事。后人对于渔洋诗之认识,对于神韵说之认识,全着眼在这一点,而各种误会,却也正从这一点生出。
随园诗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誐。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又《仿元遗山论诗》三十八首之一云:“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上文我们引及袁诗的时候,便说他仅得渔洋诗一部分的真相,即因随园对于渔洋的认识,恐怕也近于耳食,只知其晚年所造的平淡之境,而不曾理会到渔洋诗之全部。林昌彝说得好:“阮亭诗用力最深,诸体多入汉魏唐宋金元人之室;七绝情韵深婉,在刘宾客、李庶子之间。其丰神之蕴藉,神味之渊永,不得谓之薄,所病者微多妆饰耳。若谓阮亭诗不喜纵横驰骤者为之薄,阮亭岂不能纵横驰骤乎?简斋之论,阮亭有所不受。”(《射鹰楼诗话》七)阮亭正不欲为宋诗之纵横驰骤,所以“以大音希声,药淫哇恶习”,谓为才薄,岂得为当!
论到此,觉得渔洋之主张宋诗,似乎有些矛盾了。汪懋麟与徐乾学的争论,也即为这似乎矛盾的问题。但是假使知道上文所述他对宋诗的态度,那么,他之主张宋诗原不足为奇。渔洋之《跋陈说岩太宰丁丑诗卷》云:“自昔称诗者,尚雄浑则鲜风调,擅神韵则乏豪健,二者交讥。”(《蚕尾续文》二十)(www.xing528.com)
神韵也,风调也,二而一,一而二者也。他便想于神韵风调之中,内含雄浑豪健之力,于雄浑豪健之中,别具神韵风调之致。这才是他理想的诗境,这才是所谓神韵的标准。清利流为空疏,恐怕又是一般误解神韵,只以半吞半吐为超超元著者流所最易犯的弊病。渔洋所谓神韵,原不是如此。现在可即以渔洋自己所说的话为证。他于《芝廛集序》中说:
芝廛先生刻其诗若干卷,既成,自江南寓书命给事君属予为序。予抗尘走俗,且多幽忧之疾,久之,未有以报也。一日,秋雨中,给事自携所作杂画八帧过予,因极论画理,久之,大略以为画家自董巨以来,谓之南宗,亦如禅教之有南宗云。得其传者,元人四家,而倪、黄为之冠。明二百七十年,擅名者唐、沈诸人称具体,而董尚书为之冠,非是则旁门魔外而已。又曰:凡为画者,始贵能入,继贵能出,要以沉着痛快为极致。予难之曰:吾子于元推云林,于明推文敏,彼二家者画家所谓逸品也,所云沉着痛快者安在?给事笑曰:否,否,见以为古淡闲远,而中实沉着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
予闻给事之论,嗒然而思,涣然而兴,谓之曰:子之论画也至矣。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请因子言而引伸之可乎?唐宋以还,自右丞以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之流,其诗之陶谢、沈宋、射洪、李杜乎?董巨,其开元之王、孟、高、岑乎?降而倪、黄四家,以逮近世董尚书,其大历、元和乎?非是则旁出,其诗家之有嫡子正宗乎?入之出之,其诗家之舍筏登岸乎?沉着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谢、王、孟而下莫不有之。子之论,论画也,而通于诗,诗也而几于道矣。子之家先生,方属予论次其诗,请即以此言为之序,不亦可乎?(《蚕尾集》七)
这样,所以渔洋之有取于少陵,乃至有取昌黎、子瞻,于其标举王、孟之旨初不冲突。人家以其标举神韵,宗主王、孟,便以为神韵说是这般简单,渔洋诗亦这般单调,可谓大误。陆嘉淑之《序渔洋续诗集》云:“今操觚之家好言少陵者,以先生为原本拾遗;言二谢、王、韦者,又以为康乐、宣城、右丞、左司;其欲为昌黎、长庆及有宋诸家者,则又以为退之、乐天、坡谷复出。而先生之诗其为先生者自在也。”可知渔洋之诗在当时人原还知道他是多方面的。诗非一家之诗,论亦非一端之论。所谓“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也可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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