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洋生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自有其传统的习惯。在当时,前、后七子之绪论,成为众矢之的,公安派攻击他,竟陵派也压迫他,最后钱牧斋复以东南文坛主盟的资格,加以诋誐,李、何、李、王的气焰,至是可谓声销灰烬,我们假使在此时而欲求其遗风余韵,恐怕只有李攀龙的故乡而又是世家如渔洋的十七叔祖季木其人者,为最足以代表了。而渔洋于诗便是深受八叔祖伯石、十七叔祖季木的启迪。所以钱牧斋在《王贻上诗集序》中便这样说:“季木殁三十余年,从孙贻上复以诗名鹊起,闽人林古度论次其集,推季木为先河,谓家学门风渊源有自,新城之坛繹大振于声销灰烬之余,而竟陵之光焰熸矣。”(《有学集》十七)正因渔洋之诗有此渊源关系,所以牧斋赠诗,有“瓦釜正雷鸣,君其信所操,勿以独角麟,媲彼万牛毛”之句(《有学集》十一,《古诗赠新城王贻上》),而于序中犹且再提到以前规劝季木的话。
渔洋之诗既出季木,那么何以又能邀牧斋的赏识呢?则以才情激发,渔洋原有自得之处。渔洋对于牧斋批评季木之语,谓“季木如西域婆罗门教,邪师外道,自立门庭,终难皈依正法”(见《列朝诗集》小传丁下),也未尝不以此言为确。盖季木之诗真有些像文太清的赠诗所谓“空同尔独师”者(见钱谦益《王贻上诗集序引》),所以即在渔洋也以为《问山亭》前后集中有芜杂可汰,而渔洋则于前七子之中,所取乃在边、徐二家。边贡字廷实,历城人,是济南诗派的首创者;徐祯卿字昌谷,一字昌国,吴人,二人与李、何又称弘正四杰。渔洋论诗不宗李、何,而推边、徐,此中消息值得注意。何良俊《丛说》谓:“世人独推何、李为当代第一,余以为空同关中人,气稍过劲,未免失之怒张,大复之俊节亮语,出于天性,亦难到,但工于言句,而乏意外之趣。独边华泉兴象飘逸,而语尤清圆,故当共推此人。”此语大可玩味。渔洋推尊边氏之故,恐怕也在兴象飘逸,语尤清圆上面。姑且退一步说,渔洋之选刻《华泉集》,是为乡国文献的关系,那么,看他再选刻徐祯卿的《迪功集》。他把徐氏《迪功集》与稍后高叔嗣的《苏门集》合刻,称为《二家诗选》。在其序中引王閅州兄弟的话,谓:“閅州诗评谓昌谷如白云自流,山泉泠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子业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谈艺家迄今奉为笃论。其弟敬美又云,更百千年李、何当所废兴,徐、高必无绝响,其知言哉!”据是,可知渔洋于诗自是宗主唐音的正统派,不过他是这些正统派中间的修正者而已。
怎样修正呢?我在以前论严羽的诗论时已曾说过:渔洋之与七子,其论诗主张虽多出于沧浪,然而七子所得是第一义之悟,而渔洋所得是透澈之悟;七子所宗是沉着痛快之神,而渔洋所宗是优游不迫之神。有这一些的不同,所以渔洋可以出于前、后七子而不囿于七子。
论到此,不得不一引旧作《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小说月报》十九卷一号)在此文中我把神与韵两字分说,以为沧浪论诗拈出神字,而渔洋更拈出韵字。只拈神字,故论诗以李、杜为宗;更拈韵字,故论诗落王、孟家数。因此说:“沧浪只论一个神字,所以是空廓的境界,渔洋连带说个韵字,则超尘绝俗之韵致,虽犹是虚无缥渺的境界,而其中有个性寓焉。假使埋没个性徒事模拟,则继武诗佛者固将与学步诗圣、诗仙者同其结果。”此以神与韵两字分说,与向来论神韵者不同,因此,有人以为未必合渔洋本意。实则渔洋所谓神韵,单言之也只一韵字而已。《师友诗传续录》中说“格谓品格,韵谓风神”。谓风神可,谓韵致可,谓神韵也可,单言之,只称为韵,也何尝不可。所以以神与韵两字分说,不过取其比较容易看出前、后七子与渔洋所论有些不同而已。这些不同,正是所谓第一义之悟与透澈之悟,沉着痛快之神与优游不迫之神的分别。
再有,此文以神韵之韵为寓有个性的意义,启随园性灵之说,这也与向来言神韵者不同,易启人家的误会。实则渔洋之所以由格调而变为神韵,与此也有关系。我以为渔洋神韵之说,有先天、后天二义。由先天言,前一文中也已说过:
王氏《蚕尾文》中有云:“诗以言志,古之作者,如陶靖节、谢康乐、王右丞、杜工部、韦苏州之属,其诗具在,尝试以平生出处考之,莫不各肖其为人。”其《分甘馀话》中亦极赏刘节之诗“不如求真至,辛澹皆可味”之句。所以王氏神韵之说,在食人间烟火食者,虽觉得他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渺俱在天际,而在王氏自己,则正非学步得来,所以能肖其为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
这样说,格调之说启人模拟,而神韵之说却令人无从效颦。所以《渔洋诗话》对于云门禅师之话“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我耶”,谓得诗家三昧。因此,可知渔洋神韵之说不能谓与个性无关,不过所表现的不是个性,而是个性所表现的风神态度而已。我们再看张九征《与王阮亭书》中称颂渔洋诗之语。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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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怪诸名士序言,犹举历下、瑯琊、公安、竟陵为重。夫历下诸公分代立疆,矜格矜调,皆后天事也。明公御风以行,飞腾缥渺身在五城十二楼,犹复与人间较高深乎?譬之绛、灌、随、陆,非不各足英分,对留侯则成伧父;嵇锻、阮酒,非不骨带烟霞,对苏门先生则成笨伯。留仙之裾、霓裳之舞,非不绝代,对洛神之惊鸿游龙,则掩面而泣;屋漏之痕、古钗之脚,非不名世,对右军之鸾翔凤翥,则卧被不敢与争。然则明公之独绝者先天也。弟知其然而不能言其然。杜陵云:“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此十四字足以序大集矣。(周亮工《尺牍新钞》四)
这一节话正说到渔洋诗神韵独绝之处。“自是君身有仙骨”,所以学步不得。才是别才、趣是别趣,所以粘着不得。“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烟固非玉而不能离玉。沧浪所谓别才、别趣,正应在这些上注意,才能悟出一个“韵”字。这样讲韵,易言之,即是这样讲神韵,当然不必分别唐宋,矜格矜调,逐逐于诗之后天的事。这是由先天方面阐说神韵之义,所以可以成为格调说的修正。
由后天言,所谓神韵,又是所谓神韵天然不可凑拍之意。工力到此,不矜才、不使气,无荺义,无废语,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蓝田生玉自有烟雾,方其未成为良玉的时候,便不会有烟雾。因此,神韵还在于工夫。工夫到家,自然有韵。一样走枱步,枱步好似格调,人人得而摹仿,然而走得从容不迫,安详有致,那便关工夫,那便是神韵。此义,在前一文中也曾说过:
《居易录》云:“陈后山云:‘韩文、黄诗有意故有工,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左、杜先由韩、黄。’此语可为解人道。”又《香祖笔记》云:“《朱少章诗话》云:‘黄鲁直独用崑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禅家所谓更高一着也。’此语入微,可与知者道,难为俗人言。”前一节是谓神韵的境界虽重在无意自得,然须从有意中来;后一节是谓从人工的雕琢中亦可到浑成自然的境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
这样说,也是格调可以模仿,而神韵无从效颦的地方。诗欲合格易,欲有韵则难;欲动人易,而令人玩味则难。所以“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
由此二义以言,所以渔洋虽宗唐音,而不会与前、后七子一样,徒成肤廓之音。从这方面说,可以说是渔洋早年标举神韵的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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