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洲论诗,于情景的关系,说得已很妙,然而犹觉其担板搭实,没有船山说得空灵。盖船山之所谓情与景,即从诗意中求。而梨洲所论则是于诗人中求,只是诗人与环境的关系而已。船山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是景须待意以灵的。船山又说:“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均《夕堂永日绪论》)是意又是以情为主的。这一节说明意与情景的关系最为明显。《夕堂永日绪论》中论情与景的地方很多。如云: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又《诗绎》中云:(www.xing528.com)
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当知“倬彼云汉”,颂作人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无适而无不适也。唐末人不能及此,为玉合底盖之说,孟郊、温庭筠分为二垒,天与物,其能为尔阄分乎。
这些都是情景融浃之说。能这样情景融浃,然后在人则见其胸次绝无渣滓;在诗则不烦推敲自然灵妙。景中生情,而后宾主融合,不是全无关涉;情中生景,而后不即不离,自然不会板滞。以写景的心理言情,同时也以言情的心理写景,这样才见情景融浃之妙。这样才是所谓神韵。所以说:“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夕堂永日绪论》)
然而船山却不拈出神韵两字为其论诗主张,则以一经拈出,自有庸人奔来凑附,依旧蹈了建立门庭的覆辙。才破一格,复立一格,这在船山是不为的。船山何以不为呢?这在上文已说过,船山所指示的是读诗的方法,而不是作诗的定格。不过他论读诗当然也不能全与作诗无关,所以也讲到意与势,也讲到情与景,然而照他这样讲法,是所谓意者情与景相融浃的境界而已。意既由情与景的融浃,所以意在言先。而由情与景相融浃以写出的意,当然有性情,有兴会,当然妙合无垠,当然自然凑附,当然能咫尺而有万里之势。诗而有势,即有风味,即是神韵,所以无字处皆是意,而意亦在言后。意在言,后则当然能使读者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所以我说船山诗论,还是重在读的方面,重在领悟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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