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张鸿辑印《常熟二冯先生集》,其跋谓:“启、桢之间,虞山文学蔚然称盛。蒙叟稼轩赫奕眉目,冯氏兄弟奔走疏附,允称健者。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崑,隐然立虞山学派,二先生之力也。”他创立“虞山学派”之称,或不易得一般人的公认;然而二冯诗论与牧斋有相合之处却是事实,而且他们见解,对于明代诗坛,亦颇有摧陷廓清之功。我们为要看出清初诗坛这一些关系,所以也不妨即用“虞山诗派”的名称。
牧斋诗论也与其文论有关系。牧斋论文,攻击七子,攻击竟陵,其论诗也是如此。其论文,因掊击七子、竟陵之故,而提出一“真”字,重在真学问,与真性灵,其论诗也未尝不如此。不过诗与文之体制不同,性质有殊,所以他的诗论也有不能为文论所范围底。
诗至唐而变尽,也至唐而体备,所以唐以后的作家很不容易跳出唐人的范围。于是所采取的不外二种途径:或取其精神而变其面貌,如宋诗是;或袭其面貌而遗其神理,如明诗是。这固然只能说是大概的趋势。而牧斋之诗论,即是建筑在反抗明代诗坛一般的趋势上的。
明代的诗坛何以会造成这一般的趋势?易言之,即何以明代一部分人的诗论可以劫持整个的诗坛?关于这,我总觉明人的文学批评,有一股泼辣辣的霸气,与前后诸代的文学批评不同。他们所持的批评姿态,是盛气凌人的,是抹煞一切的。因其如此,所以只成为偏胜的主张;因其偏胜,所以又需要劫持的力量;因其有劫持的力量,所以又能博取一般人的附和。待到时过境迁,诗坛易帜,理论尽管变更,姿态却仍如旧。所以明代诗坛会造成这一般的趋势。不仅如此,即就牧斋的文学批评而言,虽没有这种偏胜的主张,然而一股泼辣辣的霸气,则在字里行间依旧充分地流露着的。
因此,我们看牧斋对于七子和竟陵的攻击,不要仅仅注意他内容的问题,更应注意他对于他们批评态度的攻击。内容方面的攻击,与文论中所言尚没有什么大出入。批评态度方面的攻击,才是诗论中比较明显的现象,比较可以注意的事情。
何以要重在批评态度的方面呢?即因为批评态度可以影响到诗论。《湖外野吟序》云:“萌于骄,甲于易,翳于昧,杀于欺,四者得一,即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牛鬼蛇神飞精说法。”(《有学集》十八)起初因于态度之“骄”、“易”、“昧”、“欺”而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待到下劣诗魔盘踞心腑以后,于是积非成是,反欲飞精说法为下劣诗魔建设其理论了。下劣诗魔的诗论,本难说服众人,于是不得不出以狂易的态度。他在《赠别胡静夫序》中再说:
今之称诗者掉鞅曲踊,号呼叫嚣,丹铅横飞,旗纛竿立,捞笼当世,诋谰古学,磨牙凿凶,莫敢忤视。譬诸狂易之人中风疾走,眼见神鬼,口吞水火,有物冯之,懵不自知。已而晨朝引镜,清晓卷书,黎丘之鬼销亡,演若之头具显,试令旋目思之,有不哑然失笑乎?(《有学集》二十二)
他竟以“狂易”二字,批评当时批评界的态度。狂易二字,牧斋文中时常遇到。他在《王贻上诗集序》中更加以解释。他说:“不知古学之由来而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则亦同归于狂易而已。”(《有学集》十七)勇于自是,轻于侮昔,即是我所谓泼辣辣霸气的表现。其《答徐巨源书》中说得更具体:“兼并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排击之以自尊;称量古人未已也,已而复教责之以从我。榷史则晔、寿、庐陵折抑为皂隶,评诗则李、杜、长吉鞭鞑如群儿。”(《有学集》三十八)这还不是狂易是什么?以这种霸气劫持的诗坛,欲图改革,诚不容易。所以他只能慨叹着说:“今之为诗者……才益驳、心益麄、见益卑、胆益横,此其病中于人心,乘于刦运,非有反经之君子,循其本而救之,则终于胥溺而已矣。”(《有学集》二十,《娄江十子诗序》)
这是就诗坛霸气的劫持者言,至于被劫持者随波逐流,也是牧斋所痛心的。这在《族孙遵王诗序》中曾痛切地说过:(www.xing528.com)
窃常论今人之诗所以不如古人者,以谓韩退之之评子厚,有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之语,庶几足以蔽之。何也?今之名能诗者,庀材惟恐其不博,取境惟恐其不变,引声度律惟恐其不谐美,骈枝斗叶惟恐其不妙丽,诗人之能事可谓尽矣。而诗道固愈远者,以其诗皆为人所作,剽耳傭目,追嗜逐好,标新领异之思侧出于内,哗世炫俗之习交攻于外。摛词拈韵,每怵人之我先,累牍连章,犹虑己之或后。虽其中写繁会,铺陈绮雅,而其中之所存者,固己薄而不美,索然而无馀味矣。此所谓勇于为人者也。生生不息者灵心也,过用之则耗;新新不穷者景物也,多取之则陈。……唐人之诗,或数篇而见古,或只韵而孤起,不惟自贵重也,兼以贵他人之诗。不自贵则诗之胎性贱;不自重则诗之骨气轻。不交相贵重,则胥天下以浮华相诱说,伪体相覆盖,风气浸淫而江河不可以复挽。故至于不自贵重,而为人之流敝极矣。(《有学集》十九)
他竟欲于诗坛中觅特立独行之士,觅不随流俗毁誉为进退的人。于此,可以看出时风众势之不易摆脱;于此,可以看出捐除旧习改革风气之大非易事。所以他在《黄子羽诗序》中也慨叹着说:“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初学集》三十二)
由前者言,他将使人看破劫持者的技俩,可以不为所动。由后者言,他将使人运用自己的思想,不致轻易为人劫持,然而在当时,为七子之学者,尺寸比拟,俯仰随人,本是牧斋之所谓“奴”。而一方面却借他人之地位,攘他人之所有,其不可一世的气概,俨然像晏平仲的御者,意气轩昂,目空一切,则又成牧斋之所谓“剽”与“僦”了。为竟陵、公安之学者,师心而妄,虽似乎可以运用自己的思想,然而其心之粗由于其才之驳,其胆之横由于其见之卑:此即震川所谓“惟庸故妄”之说。于是一方面只成为“蟪蛄之声发于蚯蚓之核”,一方面“陈根宿莽滋蔓因仍”,依旧不免腐烂满纸的结果。(见《有学集》四十七,《书梅花百咏后》)模拟者偏饶霸气,师心者亦带奴习,这是牧斋所以不得不大声疾呼,对于他们批评态度力施攻击的理由。
正因这一点,所以牧斋所欲改革者,是当时人之诗,还不重在当时人之诗论。他在《季沧苇诗序》中说过:“今夫人之称诗者,眉目不同,兴会各异,设坛分繹,互相甲乙,远则追随秦踀,近则跳浪越楚,纵极其精神才力,横度捷出,不过灭没于二百年来名人魁士洄渊洑流之中,亦成其为今人之诗而已矣。”(《有学集》十七)当时人的诗是要不得的。虽则当时人的诗,其根据也在当时人的诗论。然而牧斋在这方面却觉得平心静气,犹承认诗论本身有其相当的价值、相当的贡献。其《题怀麓堂诗钞》所云:“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由弱病以至狂病,由狂病以至鬼病,而实际则“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初学集》八十三)。这即是说诗论之改变其主张,完全是应当时诗坛的需要针对当时诗坛的病根而发的。他在《鼓吹新编序》中所假设的医喻,颇能发挥此义。
亦知夫旧医新医之说乎?旧医新医之所用者皆乳药也。王之初病也,新医禁旧医之乳药,国中有欲服者当斩其首,而王病愈。及王之复病也,新医占王病仍应服旧医之乳药,而王病亦愈。今夫诗,亦若是而已矣!上下三百馀年,影悟于沧浪,吊诡于须溪,象物于庭礼,寻扯吞剥于献吉、允宁,举世瞑眩,奉为丹书玉册,皆旧医之属也。今之所择而取者,旧医之乳药与?新医之乳药与?抑亦新医所断之乳药即旧医所服之乳药?是乳药者亦是毒害,亦是甘露,以疗病得差为能,而不应以新旧医为区别与?(《有学集》十五)
此可见牧斋并不反对旧医主张。不过,至少在当时,流弊太甚,不得不有以改革之耳。同样的药,可以是毒害,亦是甘露。同样的理论,可以救弊,也可以生弊。所以他追究李、何、李、王致病之原,深斥沧浪妙悟之说,而在《徐元叹诗序》中却说:“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案严羽字仪卿,牧斋文中常误称“羽卿”)原来沧浪之说虽有流弊,而在当时却是有贡献的。其论沧浪的诗论是如此,其论当时别家的诗论也未尝不是如此。明人诗论之一再转变,全出针砭时病,原不为误;然而所以成为每变愈下者,即由于这种劫持的霸气的态度,可以使人除此之外不再知有诗,可以使人除今人之诗以外不再知有诗。所以我说牧斋所大声疾呼以施攻击者,还在当时诗人的批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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